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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回 極品美酒

  桃谷六仙爭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岳不群夫婦不約而同的向令狐冲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說受人之託來給冲兒治病,從他言話中聽來,那個託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裏,對華山派的一個弟子,卻偏偏甚是客氣。到底是誰託了他治冲兒治病?」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令狐冲叫了過來,細問端詳,但此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冲探問的時候。

  順風順水,舟行甚速,這晚停泊之處,離蘭封已不甚遠。船家做了飯菜,端在木几之上。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借問一聲,華山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船的麼?」岳不群還未答話,桃枝仙已搶著說道:「桃谷和華山的諸位英雄好漢,都在船上,有什麼事?」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咱們在這裏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過來。」只見十多名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茅棚中走出,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隻朱漆匣子。一個空手的藍衫漢子走到船前,躬身說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掛念,本當親來探候,只是實在來不及趕回,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禮,請令狐少俠賞收。」一眾大漢紛紛走上船頭,將十餘隻匣子都放在船上。

  令狐冲奇道:「實上不知是那一位?如此厚賜,令狐冲愧不敢當。」那漢子道:「令狐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復,還請多多保重。」說著躬身行程,率領一眾大漢逕自去了。令狐冲道:「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可真希奇古怪。」桃谷五仙生就猴子般的性情,早就忍耐不住,道:「先打開瞧瞧。他不是說開匣便知麼?」五個人七手八腳,將一隻隻朱漆匣子的蓋揭開,只見有的匣中裝滿了精緻點心,有的是薰雞火腿之類的下酒之物,更有人參、燕窩、銀耳、首烏之類珍貴滋補的藥材。最後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銀錠,顯是以備令狐冲路上花用,單是這兩盒金銀,便足供華山派眾人吃用數年,不愁盤纏匱乏。桃谷五仙也不客氣,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心,便抓起來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可是翻遍了十幾隻匣子,既無信件名刺,亦無花紋表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卻無半分線索可尋。

  令狐冲向岳不群道:「師父,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也不似是開玩笑。」說著捧了點心,先敬師父師娘,再分給眾師弟師妹。岳不群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這一帶的麼?」令孤冲沉吟半晌,搖頭道:「沒有。」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有八乘馬沿河疾馳而來,有人叫道:「華山派令狐少俠是在這裏麼?」桃谷六仙紛紛叫道:「在這裏,在這裏?有甚麼好東西送來?」

  那人叫道:「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令狐少俠喜喝上幾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罈陳年美酒,專程趕來,請令狐少俠品評品評。」那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馬的鞍上都掛著兩罈酒。酒罈上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寫「三鍋良汾」,更有的寫「紹興狀元紅」,十六罈酒竟似各各不同。

  令狐冲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什麼給他都喜歡,忙走上船頭,拱手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那一幫?兄台尊姓大名?」那漢子笑道:「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敝幫之名。他老人家言道,這一點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再提出敝幫的老字來,實在是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揮,馬上乘客便將一罈罈美酒搬了下來,放上船頭。岳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細看這八名漢子的身手,只見個個都是十分矯捷,一手提一隻酒罈,輕輕一躍、便上了船頭,只是這八人是什麼武功家數,卻看不出來,但顯然八人並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帶的幫眾,倒是不假。八個人將十六罈酒送上船頭後,各人躬身向令狐冲行禮,便即上馬而去。

  令狐冲笑道:「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玩笑,送了這許多罈酒來?」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冲道:「不錯,這兩人行事古裏古怪,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桃谷六仙笑道:「美酒當前,豈有不喝之理?」桃枝仙、桃花仙二人捧起兩罈酒來,伸掌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是香氣撲鼻,六個人也不和令狐冲客氣,自行骨嘟嘟的喝酒。令狐冲也去倒了一碗,捧到岳不群面前,道:「師父,你請嚐嚐,香氣似乎不錯。」岳不群微微皺眉,「嗯」的一聲。勞德諾道:「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酒不知是誰送來,焉知酒中沒有古怪。」岳不群點點頭,道:「冲兒,還是小心些兒的好。」令狐冲一聞到醇美的酒香,饞涎欲滴,那裏還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然命不久長,這酒中有毒無毒,於弟子也無多大分別。」雙手捧碗,幾口喝了個乾淨,伸舌舐了舐上唇下唇,讚道:「好酒,好酒!」

  只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讚道:「好酒,好酒!」令狐冲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柳樹之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落魄書生,右手搖著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上去的酒氣,說道:「果然是好酒!」令狐冲笑道:「這位兄台,你沒品嚐此酒,怎知此酒美惡?」那書生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二鍋頭汾酒,在下一聞米氣,便知酒味。」令狐冲大喜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那書生搖頭晃腦的說道:「你我素來不相識,萍水相逢,一聞酒香,已是干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令狐冲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兄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上舟,不必客氣。」

  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深深一揖,說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當年祖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晚生雙名千秋,千秋者,千秋萬歲之意。不敢請教兄台尊姓大名。」令狐冲道:「在下複姓令狐,單名一個冲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面說,一面從跳板走上船頭,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我請你喝酒,便什麼都好了。」當即斟了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只見這祖千秋已有五十來歲年紀,焦黃面皮,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幾根鬍子,衣襟上一片油光,兩隻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

  祖千秋見令狐冲將一碗酒遞了過來,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冲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盞,祖先生將就著喝些。」祖千秋搖頭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你對酒具如此馬虎,於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昧。飲酒須得講究酒具,喝什麼酒,便用什麼酒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云:玉碗盛來琥珀光。可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冲道:「正是。」祖千秋又道:「關外白酒,酒昧甚佳。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之杯,盛之而飲,如此則醇美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

  令狐冲生平最好的便是這杯中之物,祇是他結交的向來多是江湖豪士,能分辨酒之美惡,已是十分難得,那裏有人能談論玉杯,犀杯?此刻聽得祖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祇聽他又道:「至於飲葡萄酒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這夜光杯,乃是稀世珍物,極為難得,只是葡萄美酒作艷紅之色,我輩鬚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那夜光杯能發閃光,更有一樁奇處,葡萄美酒盛入之後,立即化作血色,飲酒如飲血,岳武穆詞云:『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哉!」令狐冲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證詩詞,於文義不甚了了,只是「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詞,確是豪氣干雲,令人胸懷大暢。

  祖千秋又道:「至於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之爵,始有古意。至於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甘美,當用大斗飲之,方有酒意。」令狐冲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有這許多講究。」祖千秋拍著一隻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罈說道:「這百草美酒,乃採集百花百草,浸入美酒之中,故氣味芳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彫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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