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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第二十六回 獨孤九劍

  風清揚指著石壁上華山派劍法的圖形,說道:「這些招數,確是本派劍法的絕招,其中泰半已經失傳,連岳……岳……嘿嘿……連你師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數雖妙,一招招分割來使,終究能給旁人破了……」令狐冲聽到這裏,心中一動,隱隱想到了一層劍術的至理,不由得臉上現出狂喜之色。風清揚道:「你明白了什麼?說給我聽聽。」令狐冲道:「太師叔祖是不是說,如果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風清揚點了點頭,甚是歡喜,道:「我原說你資質不錯,果然悟性極高。這些魔教長老……」他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冲道:「這是魔教中的長老?」風清揚道:「你不知道麼?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長老了。」說著手指地下一具骸骨。

  令狐冲奇道:「怎麼這魔教十長老都死在這裏?」風清揚道:「是我殺的!」魔教長老,個個都身負絕世武功,風清揚說這「是我殺的」四字,卻是經描淡寫之極,便如說捏死了十隻螞蟻,令狐冲心下駭然,問道:「為……為甚麼?」風清揚道:「再過一個時辰,田伯光便醒轉了,你儘問這些陳年舊事,還有時候學武功麼?」令狐冲道:「是,是,請太師叔祖指點。」風清揚嘆了口氣,道:「這些魔教長老,說來也均是聰明才智之士,竟將五嶽劍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乾淨徹底。唉,可惜,可惜,殺了可惜。」

  令狐冲心想:「剛才你還在責我耗廢時間,這會兒你自己卻來大嘆其氣。」他心中這麼想,臉上卻絲毫不露。風清揚道:「可惜他們不懂得,招數是死的,發招之人卻是活的。死招數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數,卻是縛手縛腳,只有任人屠戮。這個『活』字。你要牢牢記住了。學招時要活學,使招時要活使。要是拘泥不化,便練熟了幾千萬手絕招,遇上了真正的高手,終究還是給人家破得乾乾淨淨。」令狐冲大喜若狂,他本是個飛揚跳脫的活潑少年,風清揚這幾句話,真是說得到了他心坎裏去,連稱:「是,是!須得活學活使。」風清揚道:「五嶽劍派中各有無數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杼,能成大詩人麼?」他這番話,其實是連岳不群也罵在其中了,但令狐冲一來覺得其言十分有理,二來他並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沒有抗辯。

  風清揚道:「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說『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這句話還只說對了一小半。不是『渾成』,而是根本無招。你一柄劍使得再渾成,只要有跡可尋。敵人便是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並無招式,敵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令狐冲一顆心怦怦亂跳,心手發熱,喃喃的道:「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

  風清揚道:「一個從未學過武功的常人,拿了劍亂揮亂舞,你見聞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劍要刺向何處,砍向何處。就算是劍術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並無招式,『破招』二字,便談不上。只是不曾學過武功之人,雖無招式,卻會給人輕而易舉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劍術,則是能制人而不能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隨手以一端對著令狐冲,道:「你如何破我這一招?」令狐冲不知他這一下是甚麼招式,一怔之下,便道:「這不是招式,所以破解不得。」

  風清揚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但敵人使兵刃,動拳腳,他有招式,你只須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敵。」令狐冲道:「要是敵人也沒有招式呢?」風清揚道:「那麼他也是個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任意出手,打到如何便如何,說不定是你高些,也說不定是他高些。」他嘆了口氣,道:「當今之世,這種高手是難找得很了,如能僥倖遇上一兩位,那是你畢生的運氣,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三位。」令狐冲問道:「是那三位?」

  風清揚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閒事,不肯專心學劍的小子,好極,妙極!」令狐冲臉上一紅,忙躬身道:「弟子知錯了。」風清揚笑道:「沒有錯,沒有錯。你這小子心思活潑,很對我的脾胃,只是現下時候不多了,你將這華山派的三四十招絕招融合貫通,設想如何,一氣呵成,然後全部將其忘了,忘得乾乾淨淨,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會和田伯光動手便以甚麼招數也沒有的華山劍法去和他打。」令狐冲應道:「是!」凝神去看石壁上的圖形。

  過去數月之中,他早已將石壁上的各種武功觀看了十之八九,對本門劍法,尤其記得純熟,這時也不須再花時間學招,只須將一招招毫不連貫的劍法,設法串成一起。風清揚道:「一切須當順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若是串不成一起,也就罷了,總之不可有半點勉強。」令狐冲應了,太師叔祖是吩咐要順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緊,串得巧妙也罷,串得笨拙也罷,那三四十招華山派的絕招,片刻間便聯成了一片,只是要將這些招式融成一體,其間並無起迄轉折的刻畫痕迹可尋,那卻是十分為難了。他提著長劍,左削右劈,腦子中半點也不去想石壁圖形中的劍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隨意揮灑,有時使到十分順溜之處,自己心中亦不禁得意。

  他從師練劍十餘年,每一次練習,總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絲毫怠忽。蓋岳不群課徒極嚴,舉手提足之間,只要稍離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糾正,每一個招式,總要練得十全十美,沒半點錯誤,方能得到他的點頭認可。令狐冲是開山門的弟子,他生來要強好勝,為了博得師父、師娘的讚許,練習每一招時是加倍的嚴於律己,不料風清揚教劍,卻全是一反舊道而行的,要他越是隨便越好,這正是投其所好,使劍時心中暢美難言,只覺比之痛飲數十年的美酒還要滋味無窮。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時,忽聽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請出來比武。」

  令狐冲一驚,收劍而立,向風清揚道:「太師叔祖,我這亂揮亂削的劍法,能擋得住他的快刀麼?」風清揚搖頭道:「擋不住,還差得遠呢!」令狐冲驚道:「擋不住?」風清揚道:「要擋,自然擋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擋?」令狐冲一聽之下,登時省悟,心下大喜:「不錯,他為了求我下山,不敢殺我。不管他使甚麼刀招,我不必理會,只是自行進攻便了。」當即仗劍出洞。

  只見田伯光橫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風老前輩指點訣竅後,果然劍法大進,只是適才給你點倒,乃是一時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們再來比過。」令狐冲:「好!」一劍歪歪斜斜的刺去,劍身搖搖晃晃,卻無半分勁力,田伯光大奇,心道:「這是甚麼劍招?」只見令狐冲長劍刺得過來,突然之間,右手向後一縮,向空處隨手刺了一劍,跟著劍柄向後疾收,似乎要撞到自己胸膛之上,那知忽然間手腕反抖,這一撞卻向側空外撞了過去。田伯光更是奇怪:「他莫非發瘋?」向他輕輕試劈一刀,令狐冲不避不讓,劍尖一挑,斜刺對方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擋格,不料令狐冲忽將長劍向天空拋了上去。田伯光仰頭看劍,砰的一聲,鼻上給令狐冲重重打了一拳,登時鮮血長流。

  田伯光一驚之間,令狐冲以手作劍,疾刺而出,再次戳中在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軟倒,臉上露出十分驚奇,又是十分憤怒的神色。令狐冲回過身來,風清揚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個半時辰練劍,他二次被你點倒,受創較重,醒過來時沒第一次快。只不過下次再鬥,說不定他會使出拚命的打法,必須加倍小心在意,你去練練衡山派的劍法。」

  話休絮煩,令狐冲得風清揚指點後,劍法中有招如無招,存招式之意,而無招式之形,當真是變化莫測,似鬼似魅,田伯光醒轉後,接連二次又被他打倒。眼見天色已晚,陸大有送飯上崖,令狐冲將點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巖石之後,風清揚則在後洞不出。令狐冲道:「這幾日我胃口大好,六師弟明日多送飯菜上來。」陸大有見大師哥神采飛揚,與數月來鬱鬱寡歡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道:「好,明兒我提一大籃飯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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