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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玄鐵之令(2)


  白自在空自暴跳,卻也無可奈何。好在兩人成婚之後,不久便生了白萬劍,史小翠養育愛子,一步不出淩霄城,數十年來從不和丁不四見上一面。白自在縱然心中喝醋,卻也不疑有他。

  不料到得晚年,卻出了石中玉和阿繡這一樁事,史小翠給丈夫打了個耳光,一怒出城,在崖下救活了阿繡,怒火不熄,攜著孫女前赴中原散心,好教丈夫著急一番。

  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卻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兩人紅顏分手,白頭重逢,一說起來,那丁不四倒也癡心,竟是始終未娶,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盤桓數日。

  二人其時都已年過六旬,原已說不上什麼男女之情,丁不四所以邀她前往,也不過一償少年時立下的心願,只要意中人雙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點綠泥,那就死也甘心。

  史婆婆一口拒卻。丁不四求之不已,到得後來,竟是變成了苦苦相纏。

  史婆婆怒氣上沖,說僵了便即動手,數番相鬥,史婆婆武功是不及他,幸好丁不四絕無傷害之意,到得生死關頭,總是手下留情。

  史婆婆又氣又急,在長江船中趕練內功,竟致走火,眼見要被丁不四逼到碧螺山上,巧逢石破天解圍。後來在紫煙島上,又見到了丁氏兄弟,史婆婆不願和他相會,攜了阿繡避去。

  那知丁不四性子倔強無比,數十年來不見史小翠,倒也罷了,此番重逢,勾發了他的牛性,說什麼也要叫她的腳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綠泥,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敵,於是低聲下氣,向兩個素來和他不睦的兄長丁不二、丁不三求援,同上淩霄城來,準備強搶暗劫,將史婆婆架到碧螺山去,只要她兩隻腳踏上碧螺山,立即原船放她回歸西域。

  丁氏三兄弟到達淩霄城之時,史婆婆尚未歸來,丁不四便捏造謊言,說道史婆婆曾到碧螺山上,和他論劍說拳,暢敘離情。

  白自在初時不信,丁不四一五一十,將史婆婆武功造詣,說得清清楚楚,這些功夫都是史婆婆四五十歲之後的修為,卻不由得白自在不信。

  兩人三言兩語,登時在書房中動起手來。丁不四在第三十二招上中了白自在一掌,身受重傷,當下在兩位兄長相護下離城。

  這一來不打緊,白自在又擔心,又氣惱,一肚皮怨氣無處可出,竟至瘋瘋癲癲,亂殺無辜,釀成了淩霄城中偌大的風波。

  史婆婆回城後見到丈夫這情景,心下也是好生後悔,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己到碧螺山去,永遠別再回來,又聽說丈夫自知罪孽深重,在石牢中面壁思過,登時便打定了主意:「咱二人同臥同起,過了一世,臨到老來,豈可再行分手?他要在石牢中自懲己過,我便在牢中陪他到死便了,免得他到死也雙眼不閉。」

  史婆婆轉念又想:「我要孫女婿將掌門之位讓我,原是要代他去龍木島赴約,免得阿繡成了個獨守空閨的小寡婦。此事難以兩全,那便是如何是好?唉,且不管他,這件事慢慢再說,先去瞧瞧那老瘋子要緊。」當即轉身入內。白萬劍掛念父親,也想跟去,但想大敵當前,本派面臨存亡絕續的大關頭,畢竟是以應付謝煙客為先。

  謝煙客瞧瞧石中玉,又瞧瞧石破天,好生難以委決,以言語舉止而論,那是石破天較像狗雜種,但他适才一把提起白萬劍的高深武功,卻非當日摩天崖這個鄉下少年之所能,分手只是數月,焉能精進如是?突然間他青氣滿臉,綻舌大喝:「你們這兩個小子,到底那一個是狗雜種?」

  這一聲斷喝,只驚得人人心中怦怦亂跳,屋頂灰泥簌簌而落,眼見他一舉手間便要殺人。

  石中玉不知「狗雜種」三字乃是石破天的真名,只道謝煙客大怒之下,破口罵人,心想計謀既給他識破,只有硬著頭皮混賴,挨得一時是一時,然後俟機脫逃,當即說道:「我不是,他,他是狗雜種!」

  謝煙客向他瞪目而視,嘿嘿冷笑,道:「你真的不是狗雜種?」

  石中玉給他瞧得全身發毛,忙道:「我不是。」

  謝煙客轉頭向石破天道:「那麼你才是狗雜種?」

  石破天點頭道:「是啊,謝先生,我那日在山上練你教我的功夫,忽然全身發冷發熱,痛苦難當,便昏了過去,這一醒轉,古怪事情卻一件接著一件而來。」

  謝煙客更無懷疑,轉頭向石中玉道:「你冒充此人,卻來消遣於我,嘿嘿,膽子不小,膽子不小!」

  石清、閔柔見他臉上青氣一顯而隱,雙目精光大盛,知道兒子欺騙了他,令他憤怒達於極點,只要一伸手,兒子立時便屍橫就地,忙不迭雙雙躍出,攔在兒子身前。

  閔柔顫聲說道:「謝先生,你大人大量,原諒這小兒無知,我……我教他向你磕頭賠罪!」

  謝煙客冷笑道:「謝某為豎子所欺,豈是磕頭幾個便能了事,退開!」

  他「退開」兩字一出口,雙袖拂出,兩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推去。

  石清、閔柔的內力雖非泛泛,竟也是立足不穩,分向左右跌出數步。石破天見閔柔驚惶無比,眼淚已奪眶而出,忙叫:「謝先生,不可殺他!」

  謝煙客右掌蓄勢,正待擊出,其時便是大廳上數十人一齊阻擋,也未必救得了石中玉的性命,但石破天這一呼喝,對謝煙客而言卻是無可違抗的嚴令。

  他怔了一怔,回頭說道:「你要我不可殺他?」心想饒了這卑鄙少年的一命,便算完償了當年誓願,那倒是輕易之極的事,不由得臉上露出喜色。

  石破天道:「是啊,這人是石莊主、石夫人的愛子,叮叮噹當也很喜歡他。不過……不過……這人行為不好,他欺侮過阿繡,又喜歡騙人,做長樂幫幫主之時,做了許多壞事。」

  謝煙客道:「你已說過了,要我不可殺他。」他雖是武功絕頂的一代梟傑,此刻說這句話時,聲音卻也有些發顫,只怕石破天變卦。

  石破天道:「不錯,我求你不可殺他。不過這人老是害人,最好你將他帶在身邊,教他學好,等他真的變了好人,你才離開他。謝先生,我知道你心地最好,你帶了我好幾年,又教我練功夫。自從我找不到媽媽後,全靠你養育我長大成人。這位石大哥跟隨著你,你一定會好好照料他,他就會變成個好人了。」

  「心地最好」四字,用之于謝煙客身上,他初一入耳,不由得大為憤怒,只道石破天出言譏刺,臉上青氣又現,但轉念一想,卻不由得啼笑皆非,眼見石破天說這番話時一片至誠,回想數年來和他在摩天崖共處,自己處處機心對他,他卻猶如渾金璞玉,始終是天真爛漫,料想他失母之後,對己依戀,因之事事皆往好處著想,自己授他「炎炎功」,原是意在取他性命,他卻深自感恩,此刻又來要自己去管教石中玉,心道:「謝某是個獨往獨來、矯矯不群的奇男子,焉能為這卑賤少年所累?」說道:「我本該答應為你做一件事,你要我不殺此人,我依你便是,咱們就此別過,從此永不相見。」

  石破天道:「不,不,謝先生,你若不好好教他,他又去騙人害人,終於會給旁人殺了,又惹得石夫人和叮叮噹當傷心。我求你教他、看著他,他不變好人,你就不放他離開你。」

  謝煙客皺起眉頭,心想這件事婆婆媽媽,說難是不難,說易卻也著實不易,自己本就不是好人,如何能教人學好?何況石中玉這少年奸詐浮滑,只怕由孔夫子來教,也未必能教得他成為好人,倘若答應了此事,豈不是身後永遠拖著一個大累贅?

  他連連搖頭,道:「不成,這件事我幹不了。你另出題目吧,再難的事,我也去給你辦。」

  石清突然哈哈一笑,道:「人道摩天居士言出如山,玄鐵之令這才名動江湖,早知這玄鐵令主會拒人所求,那麼侯監集上這些人死得也太冤了。」

  謝煙客雙眉突然豎起,厲聲道:「石莊主此言何來?」

  石清道:「這位小兄弟求你管教犬子,原是強人所難。只是當日那枚玄鐵令,確是由這小兄弟交在謝先生手中,其時在下夫婦親眼目睹,這裏耿兄、王兄、柯兄、花姑娘等等,也是見證。久聞摩天居士言諾重于千金,怎地那小兄弟出言相求之時,謝先生卻推三阻四起來?」

  謝煙客怒道:「你會生兒子,怎地不會管教?這等敗壞門風的不肖之子,不如一掌斃了乾淨!」

  石清道:「犬子頑劣無比,不得嚴師善加琢磨,決難成器!」

  謝煙客怒道:「琢你的鬼!我帶了這小子去,不到三日,便琢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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