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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碧螺紫煙(3)


  那老婦臉色立變,顫聲道:「不去,我死也不踏上你的鬼島一步。」丁不四道:「上去住幾天打什麼緊?」

  江水滔滔,波濤洶湧,浪花不絕的打上船來。石破天順著丁不四的目光望去,只見右前方江中出現一個山峰,一片青翠,上尖下圓,果然形如一螺,心想這便是碧螺島了。

  丁不四向梢公道:「把舵靠到那邊島上。」那梢公道:「是!」丁不四俯身提起鐵錨,站在船頭,只待駛近,便將鐵錨拋上島去。

  石破天道:「老爺子,這位老太太既然不願到你家裏去,你又何必……」一句話沒說完,突然那老婦一躍而起,伸手握住那個少女,湧身跳入江中。

  丁不四大叫:「不可!」反手來抓,卻那裏來得及?只聽得撲通一聲,江水飛了起來。

  石破天一驚之下,抓起一塊船板,也向江中跳了下去,他躍下時雙足在船舷上力撐,身子直飛出去,是以雖比那老婦投江遲了片刻,入水之處卻就在她二人身側。他不會游水,江浪一打,口中咕咕入水,他一心救人,右手抱住船板,左手亂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婦頭髮,當下再不放手,三人順著江水直沖下去。

  江水沖了一陣,石破天已是頭暈眼花,口中仍是不住的喝水,突然間身子一震,腰間一痛,重重的撞上一塊岩石之上。

  石破天大喜,伸足踏住,抬頭一片煙霧,霧中卻露出樹木來。他顧不得細看,忙將那老婦拉近,幸喜她雙臂仍是緊緊抱著孫女兒,只是死活難知。石破天將她兩人一起抱起,一腳高一腳低,拖泥帶水,向霧中樹木處走去。只走出十餘丈已到了幹地,石破天將她二人放下。忽聽那老婦罵道:「無禮小子,怎敢抓我頭髮?」

  石破天一怔,忙道:「是,是!對不起得很。」

  那老婦道:「你在江中緊緊抓住我頭髮,好不疼痛,哇!」她這麼一聲「哇」,隨著吐了許多江水出來。

  那姑娘也開口道:「奶奶,若不是這位大哥相救,咱們祖孫倆又不識水性,此刻……此刻……」她說到這裏,也嘔出了不少江水。

  那老婦道:「如此說來,這小子於咱們倒有救命之恩了。也罷,抓了我的頭髮的無禮之舉,不跟他計較便是。」

  那姑娘微笑道:「救人之際,那是無可奈何。這位大哥,可當真……當真多謝了。」她被石破天抱在懷中,四隻眼睛相距不過尺許,那姑娘說話之時,只有轉動目光,不和石破天相對,但她祖孫二人嘔出江水,終究是淋淋漓漓的濺了石破天一身。好在他全身早已濕透,再濕些也不相干,但那姑娘漲紅了臉,甚是不好意思。

  那老婦道:「好啦,你可放我們下來了,這裏是紫煙島,離那老怪居住之處不遠,須得防他過來囉嗦。」

  石破天道:「是,是!」正要將她二人放下,忽聽得樹叢後有人說道:「這小子多半沒死,咱們非找到他不可。」石破天吃了一驚,低聲道:「丁不四追來啦。」抱著二人,有二人從身側走過,一個是老人,另一個卻是少女。石破天這一驚比見到丁不四追來更是厲害,待等那二人走出數十步後,向二人背影瞧去時,果然一個是丁璫,一個卻是丁不三。原來丁不三、丁不四兩兄弟年紀相差一歲,說話聲音甚像,石破天這時只擔心丁不四追到,竟將哥哥的說話認作了弟弟。他顫聲道:「不好,是丁三爺爺。」

  那老婦道:「你為什麼怕成這個樣子?丁不三的孫女兒不是傳了你武功麼?」

  石破天道:「老爺爺要殺我,叮叮噹當又怪我不聽話,將我綁成一隻粽子,投入江中。幸好你們的船從旁經過,否則……否則……」

  那老婦笑道:「否則你早成了江中老烏龜、老甲魚的點心啦。」

  石破天道:「是,是!」想起昨日被丁璫用帆索全身纏繞的情景,兀自心有餘悸,道:「婆婆,他們還在找我。這一次若給他捉到了,我……我再無如此僥倖,還能逃得性命。」

  那老婦怒道:「我若不是練功走火,區區丁不三何足道哉!你去叫他來,瞧他敢不敢動你一根毫毛。」

  那姑娘勸道:「奶奶,此刻你老人家功力未複,暫且避一避那丁氏兄弟的鋒頭,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去找他們的晦氣不遲。」

  那老婦氣忿忿的道:「這一次你奶奶也真倒足了大黴,我史小翠一生縱橫江湖,只有人家受我的欺侮,那有像這一趟的忍氣吞聲,說來說去,都是那小畜生、老不死這兩個鬼傢伙不好。」

  那姑娘道:「奶奶,過去的事,又提它幹麼?咱二人同時走火,須得平心靜氣的休養,那才好得快。你心中不快,只有於身子有損。」

  那老婦怒道:「身子有損就有損,怕什麼了?今日倒了這個大黴,喝了這許多長江中的髒水,史小翠一世英名,以後是半點也不剩了。」

  她心中氣惱,越說越是大聲。石破天生怕給丁不三聽到,循聲找來,勸道,「老婆婆,你平平氣。我……我再運一些內力給你如何?」也不等那老婆婆答應,便伸掌按到她的靈台穴上,潛運內力,緩緩送了過去。

  石破天將內力一送過去,那老婦史婆婆只好凝神運息將外來的勁力引到自己各處閉塞了的經脈穴道去,一個穴道跟著一個穴道的衝開,口中再也不能出聲。石破天只求她不驚動丁不三,掌上內力便源源不絕的送過去。

  史婆婆心下暗自驚訝:「這小子的內功如此精妙,內力既強,而且一股純陽之氣,顯然是童子之身,所學也是名門正派,卻何以不會半點武功?」她腦中念頭只是這麼一轉,胸口便氣血翻湧,當下不敢多想,直至足少陽經脈打通,這才長長舒了口氣,站起身來,笑道:「辛苦你了。」

  石破天和那姑娘同感驚喜,齊聲道:「你能行動了?」

  史婆婆道:「通了足上一脈,還有許多經脈未通呢!」

  石破天道:「我又不累,咱們便把其餘經脈都打通了。」

  史婆婆眉頭一皺,道:「小子胡說八道,我是和阿繡同練『無妄神訣』以致走火,豈是尋常的瘋癱?今日打通一處經脈,已是謝天謝地了,就算是達摩祖師、張三豐真人複生,也未必能在一日之中打通我全身塞住了經脈。」

  石破天訕訕的道:「是,是!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

  史婆婆道:「左右閑著無事,你就幫助阿繡打通足少陽經脈。」

  石破天道:「是,是!」將阿繡扶起,讓她左肩靠在一根樹幹之上,然後伸掌按她靈台穴,以那老婦所教的法門,緩緩將內力送去。阿繡的內功修為比之祖母淺得多了,石破天直化了四倍時間,才將她足少陽經脈打通。阿繡掙扎著站起,細聲細語的道:「多謝你啦。奶奶,咱們也不知這位大哥高姓大名,不知如何稱呼,多有失禮。」

  她這句話是向祖母說的,其實是在問石破天的姓名,只對著這個青年男子感到十分的靦腆,不敢正面和他說話。

  石破天心想:「我叫什麼啊?」

  史婆婆道:「喂,大粽子,我孫女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石破天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媽媽叫我……叫我那個……」他想說「狗雜種」,但此時已知道這三字十分不雅,無法在這位溫文端莊的姑娘面前出口,又道:「他們卻又把我認錯是另外一個人,其實我不是那個人。到底我是誰,我……我實在說不上來……」

  史婆婆聽得老大不耐煩,喝道:「你不肯說就不說,卻偏偏有這麼囉裏囉唆的一大套鬼話。」

  阿繡道:「奶奶,人家不願說,總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咱們也不用問了。叫不叫名字沒有什麼分別,咱們心裏記著人家的恩德好處,也就是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不是不肯說,實在說出來很難聽。」

  史婆婆說道:「什麼難聽好聽?還有難聽過大粽子的麼?你不說,我就叫你大粽子了。」

  石破天心道:「大粽子比狗雜種好聽得多了。」笑道:「叫大粽子很好,那也沒什麼難聽。」

  阿繡見石破天性子隨和,祖母言語無禮,他居然一點也不生氣,心中更過意不去,道:「奶奶,你別取笑,這位大哥……」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沒有什麼。謝天謝地,只求丁不三爺爺和叮叮噹當不找我就好了。你們在這裏歇一會,我去瞧瞧有什麼吃的沒有。」

  史婆婆道:「這紫煙島上柿子甚多,這時正當紅熟,你去采些來。島上魚蟹也肥,不妨去捉些。」

  石破天答應了,閃身在樹木之後躡手躡腳,一步步的走去,生怕給丁氏祖孫見到,只走出數十丈,果見山邊十餘株柿樹,樹上點點殷紅,都是熟透了的圓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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