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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蛇蠍心腸(2)


  那少年笑道:「老伯,你瞧這些泥人兒都有鬍鬚,又不是小孩兒,卻不穿衣衫,真是好笑。」

  謝煙客道:「是啊!可笑得緊。」他將一個個泥人都拿起來看,只見一十八個泥人身,繪的是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陰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那是正經十二脈;另外六個泥人身上繪的是任脈、督脈、陰維、陽維、陰蹻、陽蹻六脈;奇經八脈中最是繁複難明的沖脈、帶脈兩路經脈卻付缺如。

  謝煙客心道:「大悲老人當作寶貝般藏在身上的東西,卻是殘缺不全的,其實他想學內功,這些粗淺學問,只須找內家門中,一個尋常弟子指教數日,也便明白了。唉,不過他是成名的前輩英雄,又怎肯下得這口氣來,去求別人指點?」

  謝煙客想起當年在北邙山上與大悲老人較技之時,雖然勝了半招,但這半招之勝,實在是行險僥倖而致,這一個時辰的激鬥之中,有七八次遇到極大的兇險,當時生死懸於一線,好幾次都是勉強逃脫大悲老人的掌底抓下,此刻回思,猶不免有捏一把汗之處,又想:「幸好他無內功根基,倘若少年時修習過內功,鬥不到半個時辰,我早被他打到深谷中了。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緩步要走開,突然心念一動:「這娃娃玩泥人玩得有勁,我何不乘機將泥人上的內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內力沖心而死?我當年誓言只說決不以一指之力加於此人,他練內功自己練得岔氣,卻不能算是我殺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於其身』,不算違了誓言。對了,就是這個主意。」他行事向來只憑一己好惡,雖然言出必踐,於「信」之一字看得極重,但什麼仁義道德,在他眼中卻是不值一文,當下便拿起這個「足少陰腎經」的泥人來,說道:「小娃娃,你可知這些黑點紅線,是什麼東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道:「這些泥人生病。」

  謝煙客奇道:「怎麼生病?」

  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紅點。」

  謝煙客啞然失笑,道:「那是麻疹。這些泥人身上畫的,卻不是麻疹,乃是學武功的秘訣。你瞧我背了你飛上峰來,武功好不好?」說到這裏,為了堅那少年學武之心,突然雙足一點,身子筆直拔起,颼的一聲,便竄到了一株松樹頂上,左足在樹枝上一借力,身子又向上彈起,便如嫋嫋上升一般,緩緩落下,又在樹枝上一彈,三落三彈,便在此時,恰有兩隻麻雀從空中飛過,謝煙客存心賣弄,雙手一伸,將兩隻麻雀抓在掌中,這才緩緩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謝煙客張開手掌,兩隻麻雀振翅欲飛,但兩隻翅膀剛一撲動,謝煙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內力,將雙雀鼓氣之力抵消了。

  那少年見他雙掌平攤,雙雀羽翅撲動雖急,始終飛不離他的掌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

  謝煙客笑道:「你來試試!」將兩隻麻雀放在那少年掌中。

  謝煙客笑道:「泥人兒身上所畫的乃是練功夫的法門。你拚命幫那老兒,他心中多謝你,所以送了給你。這不是玩意兒,可寶貴得很呢。你只要練成了上面的法道,手掌攤開,麻雀兒也就飛不走啦。」

  那少年道:「這倒好玩,我定要練練。怎麼練的?」口中說著,便張開了雙掌。

  他掌中不會發出內力,兩隻麻雀雙翅一撲,便飛了上去。謝煙客哈哈大笑,見雙雀飛離那少年掌心四五尺處,突然間雙翅收斂,筆直的掉將下來,仍是落入少年掌心,卻一動也不動,竟是死了。

  謝煙客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笑聲甫振,立即止聲,左手一翻抓住那少年的脈門,右手指住他的眉心,喝道:「你是丁不四老……老……老賊的徒兒,是不是?快…快說……」

  饒是謝煙客多曆大風大浪,說到「丁不四老賊」這五個字,聲音也自發顫。他眼見那少年以陰勁打死雙雀這一手功夫,顯是丁不四的陰毒邪功「寒意綿掌」,這是丁不四的獨門神功,連他胞兄弟丁不三也不會,那少年竟然使得如此之純,少說也有十年以上的功力,定是他的嫡派傳人了。

  謝煙客素知這丁不四武功既高,行事雙是鬼神莫測,陰毒無比,外號叫做「一日不過四」,比之他同胞兄弟丁不三所定每日殺人極限,還要多上一人。

  他想到這少年深得丁不四「寒意綿掌」的精要,就算不是他的子弟,也必是他的徒兒,自己的玄鐵令是這少年交來,顯然一切全在丁不四的算中,因此這少年無論如何不肯向自己求告一句,定是要等到緊急關頭,這才說了出來,多半此刻丁不四自己到了摩天崖之上。

  謝煙客情不自禁的神色大變,四下環視,雖不見崖上有何異狀,但瞬息之間,心中已轉過了無數念頭:「這幾日中,我吃了許多這少年所做的飯菜,不知他有否下毒?丁不四若要出手害我,不知會用何方策?這少年奉命而來,不知到底要命我去幹什麼事?」

  那少年手腕被他抓住猶似套上了個鐵箍越收越緊,叫道:「什……什麼丁不四……我……我不知道啊。」

  謝煙客情急之下,這才猛力抓他手腕,想到丁不四多半在左近,自己如此欺侮一個小輩,不免失了身份,當即放開他手腕,朗聲說道:「摩天崖極少高人降臨,丁老四既然到了,何不現身?」

  叫了幾遍,聲音遠遠傳送出去,山谷鳴響,「何不現身——現身」的聲音,群山齊呼,過了良久,唯聞山風呼嘯,並無一人接口。

  謝煙客再過去拾起死雀,入掌冰冷,微微用力。死雀腹中便發出悉悉的聲音,顯是臟腑已有一小部份結成冰塊,由此看來,他的「寒意綿掌」已有三四成功力,倘若丁不四自己施為,當然那死雀的羽毛上都給結滿冰雪了。

  謝煙客暗暗心驚,回過頭來,和顏悅色的道:「小兄弟,你行藏已露,再裝假複又何用?丁老四到底是你什麼人?」

  那少年道:「丁老四?我……我不認得啊。」

  謝煙客道:「好,你不肯承認,那麼你便罵一句丁老賊。」

  那少年道:「你說老賊是罵人的話,他又沒有得罪我,我何必罵他?」

  謝煙客見他神色自若,心想:「你果然不肯罵,哼,我提起手來:一掌將你打死了,丁不四再厲害,我謝某又有何懼?」但轉念一想:「原來丁老四看准了我不會食言,決不致以一指之力加于將玄鐵令交於我手之人,這才有恃無恐的遣這少年上崖。」

  他和丁不四原只互相聞名,素不相識,更是毫無嫌隙,但一想到自己墮入了丁不四的算中,不由得心中發毛,又道:「小兄弟,你這門『寒意綿掌』的功夫練得厲害得很哪,可練了幾年啦?」

  那少年道:「什麼『寒意綿掌』?我……我不懂。」

  謝煙客臉色一沉,道:「你一問三不知,當我謝某是什麼人了?」

  那少年搖頭道:「你為什麼生氣,我……我當真不明白。啊,是了,我弄死了你捉的兩隻麻雀,老伯伯,你再飛上天去捉兩只好不好,你說要教我法子,叫麻雀在手中盡撲翅膀飛不走呢。」

  謝煙客道:「好極,好極,我便教你這門功夫。」拿起一個上繪「手太陽小腸經」的泥人,說道:「這功夫並不難練,可比你學的『寒意綿掌』容易得多了,我教你口訣,你只須依這泥人身上的經脈修習便是。」當下將一套「炎炎功」口訣,一句句傳了給他。

  不料這少年看似聰明,「寒意綿掌」又已練到了三四成功夫,什麼經脈、穴道、運氣、呼吸等等,也不知是裝假還是當真,竟是一竅不通。

  謝煙客所以授他「炎炎功」乃是要以一種至陽的內力,消去他所習「寒意綿掌」的功力,再令他內力走入經脈岔道,陰陽不能相濟而變成相克,龍虎拼鬥便死於非命。當然這「炎炎功」非一蹴可成,若要練得與他「寒意綿掌」的功力相若,只怕也需數年功夫,否則陰強陽弱,不足以致他死命。

  這時聽那少年連粗淺的穴道部位也是不懂,謝煙客心中暗暗冷笑:「眼前且由你裝傻,將來你身受其苦之時,才知我的厲害。」

  當下便耐著性兒,從手小指外側之端的「少澤穴」起,將前谷、後溪、腕骨、陽谷諸穴一一解與他聽,直說到耳珠之旁的「聽宮穴」為止。

  那少年這時卻不蠢,領會甚遠,用心記憶。謝煙客再傳了內息運行之法,命他自行習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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