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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六


  到得王府之中,洪基不和蕭峰相見,下令由御營都指揮使扣押,那都指揮使心想這蕭峰大王天生神力,尋常監牢如何監他得住?當下心生一計,命人取過最大最重的鐵鏈鐵銬,鎖了手腳,再將他囚在一隻大鐵籠中。這隻大鐵籠,便是當年阿紫玩獅時囚禁猛獅之用,籠子的每根鋼條都是粗如兒臂。

  鐵籠之外,又派一百名御營親兵,各執長矛,一層層的圍了四圈,蕭峰在鐵籠中若是稍有異動,眾親兵便能將長矛刺入籠中。任他氣力再大,也無法在剎那之間崩脫鐵鎖鐵銬,破籠而出。王府之外,更是一隊親兵嚴密守衛。耶律洪基將原來駐守南京的將士都調出了南京城外,以防他們忠於蕭峰,作亂圖救。

  蕭峰靠在鐵籠的欄杆之下,只是咬牙忍著體內的劇痛,也無餘暇多想,直過了十二個時辰,到第二日晚間,劇痛才減,毒藥的藥性慢慢消失。蕭峰力氣漸復,但處此情境,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卻又如何能夠脫困?他心想煩惱也是無益,這一生再兇險的危難也經歷過不少,難道我蕭峰一世豪傑,就真會困死於這鐵籠之中?好在眾親兵敬他英雄,看守雖是絕不鬆懈,平日酒飯管待,禮數不缺。蕭峰放懷痛飲,鐵籠旁酒罈堆積,數日之間,便堆得高與人齊。

  洪基始終不來瞧他,卻派了幾名能言善辯之士,苦苦相勸,說道皇上寬洪大度,顧念昔日的情義,不忍加刑,要蕭峰悔罪求饒。蕭峰是個鐵錚錚的硬漢子,怎肯低頭求饒,對這些說客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斟酒而飲。

  如此過了將近一月,那些說客竟是毫不厭煩,每日價將一些陳詞濫調,翻來覆去的說過不停,說甚麼「皇上待蕭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聽皇上的話,才有生路」,甚麼「皇上神武,明見萬里之外,遠矚百代之後,他聖天子的宸斷,那是萬萬不會錯的,你務須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說到後來,這些說客明知決計勸不轉蕭峰,卻仍是無窮無盡的喋喋不休。

  一日蕭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糊塗人,怎會如此婆婆媽媽的派人前來勸我?其中定有蹊蹺!」他低頭沉思,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調兵遣將,大舉南征,卻派了些沒相干的人,將我穩住在這裏。可是我明明已無反抗之力,他隨時可以殺我,何必費這般心思?」

  蕭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親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後再來問我,在我面前炫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剛強,一怒之下,絕食自盡,是以派了這些猥瑣小人來和我胡說八道。」他既困於籠中,無計可以脫身,也就沒放在心上,早將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他雖不願督軍南征,卻也不是以天下之憂為憂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發兵,大劫無可挽回,除了長嘆一聲,痛飲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聽那四名說客仍絮絮不已,蕭峰突然說道:「咱們契丹大軍,已渡過黃河了罷?」那些說客愕然相顧,不知如何回答。一名說客道:「蕭大王此言甚是,咱們大軍克日便發,黃河雖未渡過,卻也是指顧間的事。」蕭峰點頭道:「原來大軍尚未出發,不知那日是黃道吉日?」四名說客互使眼色,均想此種機密大事,不能向他吐露。一個道:「咱們是小吏下僚,不能與聞軍情。」另一個道:「只須蕭大王回心轉意,皇上親自便會來與大王商議軍國大事。」

  蕭峰哼了一聲,便不再問,心想:「皇上若是勢如破竹,取了大宋,便會解我去汴梁相見。但若是敗軍而歸,沒面目見我,第一個便會殺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還是盼他敗陣?嘿嘿,蕭峰啊蕭峰,只怕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罷!」次日黃昏時分,四名說客又搖搖擺擺的進來,看守蕭峰的眾親兵老是聽他們的濫調,也都聽得膩了,一見四人來到,不禁皺了眉頭,走開幾步。第一名說客咳嗽一聲道:「蕭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是罪大惡極。」這些話蕭峰也不知聽過幾百遍了,可是這一次聽得這人說話的聲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時大奇。

  只見這說客擠眉弄眼,臉上作出種種怪樣,蕭峰定眼一看,卻見此人相貌與先前不同,再凝神瞧時,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這人稀稀落落的鬍子都是黏上去的,臉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難看,但杏眼櫻口,俏麗之態,從焦黃的鬍子下透了出來,正是阿紫,只聽她壓低嗓子,含含糊糊的說道:「皇上的話,那是永遠不會錯的,你只須遵照皇上的話做,定有你的好處。喏,這是咱們大遼皇帝的聖諭,你恭恭敬敬的讀上幾遍罷。」說著大袖取出一張紙來,對著蕭峰。

  其時天色已漸昏暗,幾名親兵正在點亮大廳四周的燈籠燭火。蕭峰借著燭光,向那紙上瞧去,只見上面寫著八個細字:「大援已到,今晚脫險。」蕭峰哼的一聲,搖了搖頭。阿紫道:「咱們這次發兵,軍馬可真不少,兵強馬壯,自然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你休得擔憂。」

  蕭峰道:「我就是為了不願多傷生靈,皇上才將我囚禁。」阿紫道:「要打勝仗,靠的是神機妙算,豈在多所殺傷?」蕭峰向另外三名說客瞧去時,見那三人或搖折扇,或舉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約來的幫手了。

  蕭峰嘆了口氣,道:「你的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須知敵人防守嚴密,攻城掠地,殊無把握——」

  話猶未了,忽聽得幾名親兵叫了起來:「毒蛇!毒蛇!那裏來的這許多毒蛇!」果見廳門、窗格之中,無數毒蛇湧了進來,昂首吐舌,蜿蜒而進,廳中登時大亂。蕭峰心中一動:「瞧這些毒蛇的陣勢,倒似是我丐幫兄弟親在指揮一般!」那些親兵提起長矛、腰刀,紛紛拍打。親兵的管帶叫道:「伺候蕭大王的眾親兵不得移動一步,違令者斬!」原來這管帶極是機警,見蛇來得怪異,只怕一亂之下,蕭峰乘機脫逃。圍在鐵籠外的眾親兵果然屹立不動,以長矛矛尖對準了籠內的蕭峰,但各人的目光卻不免斜過去瞧那些毒蛇,蛇兒遊得近了,自是提刀去砍,

  正亂間,忽聽得王府後面一陣喧嘩:「走水啦,快救火啊,快來救火!」那管帶喝道:「凱虎兒,去稟報指揮使大人,是否將蕭大人移走!」凱虎兒是名百夫長,應聲轉身,正要奔出,忽聽有人在廳口厲聲喝道:「莫中了奸細的調虎離山之計,若有人劫獄,先將蕭峰一矛刺死。」正是御營都指揮使。他手提長刀,威風凜凜的站在廳口。突然間金影一閃,一條金色小蛇躍起,撲向他的面門。那指揮使舉刀去格,卻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有人射出暗器,大廳中燭火全滅,登時漆黑一團。那指揮使「啊」的一聲大叫,已被金蛇咬中。向後便倒。原來那四名假扮說客之中,正有鍾靈在內。她放出金靈子,咬倒了敵方主將。

  阿紫從袖中取出寶刀,喀喀喀幾聲,砍斷了蕭峰鐵鐐上的鐵鏈。蕭峰心想:「這獸籠的鋼欄極粗極堅,只怕再鋒利的寶刀一時也是難以砍斷。」便在此時,忽覺腳下的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鐵籠外低聲道:「從地道逃走!」跟著蕭峰雙足被地廳下伸上來的一雙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扯了下去,卻原來大理國的鑽地能手華赫艮到了。他以十餘日的功夫,打了一條地道,通到蕭峰的鐵籠之下。華赫艮拉著蕭峰,從地道內倒爬出去,爬行之速,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頃刻間爬出百餘丈,扶著蕭峰站起身來,從洞中鑽了出去。只見洞口三個人滿臉喜色的爬將上來,竟是段譽、范驊和巴天石。

  段譽叫道:「大哥!」撲上抱住蕭峰的身子。蕭峰哈哈一笑,道:「華司徒神技,今日親試,佩服佩服。」華赫艮道:「得蕭大王金口一讚,實是小人生平第一榮華!」此處離南院大王府未遠,但聽得四下都是遼兵喧嘩叫喊之聲。

  但聽得有人嗚嗚的吹著號角,騎馬從屋外馳過,大聲叫道:「敵人攻打東門,御營親兵駐守原地,不得擅離!」范驊道:「蕭大王,咱們從西門衝出去!」蕭峰點頭道:「好,阿紫她們脫險沒有?」

  范驊尚未回答,阿紫的聲音從地洞口傳了過來:「姊夫,你居然還惦記著我。」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喀唰一響,便從地洞中鑽了上來,頦下兀自黏著鬍子,滿頭滿臉都是泥土灰塵,實是污穢之極。但在蕭峰眼中瞧來,自從識得她以來,實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寶刀,要給蕭峰削去鐐銬。但那銬鐐貼肉鎖住,刀鋒稍歪,便會傷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將寶刀交給段譽,道:「哥哥,你來削。」

  段譽接過寶刀,內力到處,削鐵銬如切敗木。這時地洞中又絡繹鑽上來三人,一個是鍾靈,一個是木婉清,第三個卻是丐幫的一名八袋弟子,乃是弄蛇的能手,適才大廳上群蛇亂竄,便是他鬧的玄虛。這人見蕭峰安然無恙,喜極流涕,道:「幫主,你老人家——」

  蕭峰久已沒聽到有人稱他為「幫主」,見到這丐幫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傷感,說道:「這可難為你了。」他一言嘉獎,那八袋弟子真覺十分榮幸,淚水直落下來。范驊道:「大理國人馬已在東門動手,咱們乘亂走罷!蕭大王最好別出手,以免被人認了出來。」

  蕭峰道:「甚是!」九個人從大門中衝出去。蕭峰回頭一望,原來那是一座殘敗的瓦屋,外觀一點也不起眼。阿紫會說契丹話,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驊、華赫艮等學著她的聲音,跟著大叫。巴天石輕功了得,一見街道上沒有遼兵,便到處縱火,霎時間燒起了七八個火頭。

  九人徑向西奔。段譽等早已換上契丹人的裝束,這時城中已亂成一團,倒也無人加以注目,有時聽到大遼契丹騎兵追來,九人便在陰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餘條街道,只聽得北方號角響起,人聲喧嘩:「不好了,敵兵攻破了北門,皇上被敵人擄了去啦!」蕭峰吃了一驚,停步道:「皇帝被擒麼?三弟,皇帝是我結義兄長,他雖對我不仁,我卻不能對他不義,萬萬不可傷他——」

  阿紫笑道:「姊夫放心,這是靈鷲宮屬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在大放謠言,擾亂人心。南京城中駐有重兵,皇帝又有萬餘親兵保護,怎生擒得了他?」蕭峰又驚又喜,道:「二弟的屬下也都來了麼?」

  阿紫道:「豈但小和尚的屬下而已,小和尚自己來了,連小和尚的老婆也來了。」蕭峰問道:「甚麼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有所不知,虛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國的公主了,只不過她臉上總是用面幕遮起來,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誰也不給瞧。我問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總是笑而不言。」蕭峰在奔逃之際,忽然聞此奇事,不禁頗代虛竹慶幸,向段譽瞧了一眼。段譽笑道:「大哥不須多慮,小弟毫不介懷,二哥也不算失信,這件事說來話長,咱們慢慢再談。」

  說話之間,眾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見前面廣場上一座高臺,大火燒得甚旺,臺前旗桿上兩面大旗,也都著火焚燒。蕭峰知道這廣場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場,乃遼兵操練之用,不知何時搭了這座高臺,自己卻是不知。巴天石笑道:「陛下,燒了皇帝的點將臺、帥字旗,於遼軍大大的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

  蕭峰聽他口稱「陛下」,而段譽只點了點頭,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你做了皇帝麼?」段譽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為僧,在天龍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無德無能,居此大位,實在慚愧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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