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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〇


  游坦之急呼:「不,不!萬萬不可!」聲音發顫,驚恐已達極點。要知丁春秋「腐屍毒」一施,阿紫立時變成了一具毒屍。丁春秋是個十分聰明機警之人,聽得他話中如此惶急,心中登時已然明白:「原來你是給這臭花娘迷住了,哈哈,那是再好不過。」

  他出手擒獲阿紫,本想當眾將她處死,免得來爭星宿派掌門人之位,這時見了游坦之的情狀,料想似可將阿紫作為人質,挾制這個武功高出於己的王星天作為要脅,便道:「你不想她死麼?」游坦之叫道:「你——你——你快將他放下來,這個——危險之極——」丁春秋哈哈一笑道:「我要殺她,不費吹灰之力,為甚麼要放她?她是本派叛徒,目無尊長,這種人不殺,卻去殺誰?」游坦之道:「這個——她是阿紫姑娘,你無論如何不能害她,你已經射瞎了她的一雙眼睛,那個,求求你,快放她下來,我——重重有謝。」他語無倫次,顯是對阿紫關心已極,卻那裏還有半分丐幫幫主、極樂派掌門人的風度?

  丁春秋道:「要我饒她小命也不難,只是須得依我幾件事。」游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一百件、一千件也依你。」丁春秋點頭道:「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為師,從此成為星宿派弟子。」游坦之毫不遲疑,立即雙膝跪倒,說道:「師父在上,弟子——弟子王星天磕頭!」他想道:「我本來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過了頭,再拜一次,又有何妨?」他這一跪,群雄登時大嘩。

  丐幫自諸長老以下,無不憤慨莫名,均想:「我幫是天下第一大幫,素以俠義自居,幫主卻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為師。咱們可不能再奉此人為幫主。」猛聽得鑼鼓絲竹,立時吹打起來,星宿派門人大聲歡呼,頌揚星宿老仙之聲,響徹雲霄,種種歌功頌德,肉麻不堪的言辭,直非常人所能想像,總之日月無星宿老仙之明、天地無星宿老仙之大,自盤古氏開天闢地以來,更無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孔子佛祖、王母老君,無不甘拜下風。

  當阿紫被丁春秋一擒獲,段正淳和阮星竹便相顧失色,但自知本領不敵星宿老怪,絕難從他手中救女兒脫險,及後見王星天居然肯為女兒屈膝事敵,卻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驚且喜,低聲道:「你瞧人家多麼情義深重,你——你——你那及得上人家的萬一。」段譽斜目向王玉燕看了一眼,心想:「我對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至矣盡矣。但比之這位王幫主,只怕大大不如了。人家這才是情中聖賢,倘若王姑娘被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當眾向他下跪呢?」

  段譽一想此處,突然間血脈賁張,但覺為了王玉燕,縱然萬死,亦所甘願,人前受辱,又算得甚麼?不由得脫口而出:「肯的,當然肯!」王玉燕奇道:「你肯甚麼?」段譽面上一紅,囁嚅道:「嗯,這個——」游坦之磕了幾個頭起身,見丁春秋仍是抓住了阿紫,而阿紫臉上肌肉扭曲,大有痛苦之色,忙道:「師父,你老人家快放開了她!」丁春秋冷笑道:「這小丫頭大膽妄為,那有這麼容易便饒了她?除非你將功贖罪,好好替我幹幾件事。」游坦之道:「是,是!師父要弟子立甚麼功勞?」丁春秋道:「你去向方丈玄慈挑戰,將他殺了。」游坦之遲疑道:「弟子和他無怨無仇,丐幫雖欲和少林派爭雄,卻似乎不必殺人流血。」

  丁春秋面色一沉,怒道:「你違抗師命,可見拜我為師之事,全是虛假。」游坦之只求阿紫平安脫險,那裏還將甚麼江湖道義,是非公論放在心上?忙道:「是,是,不過少林派武功甚高,弟子盡力而為——師父,你——你可須言而有信,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秋淡淡的道:「殺不殺玄慈,全在於你,殺不殺阿紫,權卻在我。」他是有心挑起丐幫與少林派立即惡鬥,自己便可從中取利。游坦之轉過身來,大聲說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門派之首,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向來並峙中原,不相統屬。今日咱們卻要分個高下,勝者為武林盟主,敗者服從武林盟主號令,不得有違。」他眼光向眾位英雄的臉上掃了過去,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漢,今日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那一位不服,盡可向武林主盟主挑戰。」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一般。

  丁春秋和游坦之的對答,聲音雖不甚響,但內功深厚之人卻將之一字一句都聽在耳裏。少林寺眾高僧聽丁春秋公然命這王星天來殺玄慈方丈,無不大為惱怒,但適才見到兩人所顯示的功力,這王星天的功力既強且邪,玄慈的武功是否能敵得住他,已是難言,而他若將各種毒功邪術施展出來,那更是不易抵擋了。

  玄慈雅不願和他動手,但他公然在天下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戰,勢無退避之理。當下雙掌合十,說道:「丐幫數百年來,乃中原武林的俠義道,天下英雄,無不瞻仰。貴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幫主,與敝派交情實不淺。王施主新任幫主,敝派未及道賀,雖不免有簡慢之弊,但敝派僧俗弟子,向來對貴幫極為尊敬,丐幫少林,數百年的交情,從未傷了和氣。卻不知王幫主何以今日忽興問罪之師,還盼見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

  游坦之年輕識淺,不學無術,如何能和玄慈辯論?但他來少林寺之前,曾由全冠清教過了一番言語,當即說道:「我大宋南有遼國,西有西夏、吐蕃、北有大理,四夷虎視眈眈,這個——這個——」他將「北有遼國、南有大理」說錯了方位,聽眾中有人不以為然,便發出咳嗽嗤笑之聲。游坦之知道不對,但已難挽回,不由得神態十分尷尬,幸好他戴著人皮面具,別人瞧不到他的面色。他「嗯」了一聲,繼續說道:「我大宋兵微將寡,國勢脆弱,全賴我武林義士,江湖同道,大夥兒一同匡扶,這才能外抗強敵,內除奸人。」群雄聽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有理,都道:「不錯,不錯!」

  游坦之精神一振,繼續說道:「只不過近年來外患日深,大夥兒肩頭上的擔子,也一天重似一天,本當齊心合力,共赴艱危才是。可是各門各派,各幫各會,卻你爭我鬥,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架,總而言之,是大家不能夠齊心。契丹人喬峰單槍匹馬的來一鬧,中原豪傑便打了個敗仗,又聽說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星宿老……那個星宿老——嗯,他曾經到少林寺來——這個——」

  全冠清本來教他說「西域星宿老怪到少林寺來連殺兩名高僧,少林派束手無策」,游坦之原已將這些話背得純熟,突然間話到口邊,覺得不對,連說了三句「星宿老」,卻「老」不下去了。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眾中發出一陣哄笑。星宿派門人齊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千餘人齊聲高唱,登時將群豪雄的笑聲壓了下去。

  唱聲甫歇,人叢中忽有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大放狗屁!」曲調和星宿派一模一樣,只因他前面三句唱的完全和星宿派「歌功頌德曲」相同,星宿派門人一句一采,連聲叫好,認為別派之中居然也有人來頌讚本派老仙,十分難得,那是遠勝於本派弟子的自稱自讚。不料第四句突然急轉直下,眾門人相顧愕然之際,鑼鼓絲竹半途不及收科,竟爾一直伴奏到底,將一句「大放狗屁」襯托得甚是悠揚動聽。

  群雄笑得打跌,星宿派門人卻是破口大罵。王玉燕嫣然一笑,道:「包三哥,你的嗓子好得很啊!」包不同道:「獻醜,獻醜!」原來這四句歌,卻是包不同的傑作。

  游坦之乘著眾人擾攘之際,和全冠清低聲商議了一陣,又朗聲道:「我大宋國步艱危,江湖同道,又不能齊心,以致時受番邦欺壓,因此上丐幫主張立一位武林盟主,大夥兒聽他號令,有甚麼大事發生,便不致亂成一團了。玄慈方丈,你贊不贊成?」玄慈機靈的道:「王幫主的話,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一事不解,卻要請教。」

  游坦之道:「有甚麼事?」玄慈道:「王幫主已拜星宿老仙為師,算是星宿派門人了,是也不是?」游坦之道:「這個——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玄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門派,非我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與星宿派無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舉武林盟主,以便統籌事功,閣下是星宿派門人,卻也不便參與了。」

  各位英雄都道:「不錯!」「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門派的走狗奴才,怎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游坦之無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們出言聲援。丁春秋咳嗽一聲,道:「少林方丈言之錯矣!老夫乃山東曲阜人氏,生於聖人之邦,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創建,怎能說是西域番邦的門派?星宿派在西域只不過是老夫暫時隱居之地。你說星宿派是番邦門派,那麼孔夫子也是番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說到西域番邦,少林派武功源於天竺達摩祖師,連佛教也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番邦的門派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不易抗辯。

  全冠清也朗聲道:「天下武功,源流難考。西域武功傳於中土者有之,中土武功傳於西域者亦有之。我幫王幫主乃中土人氏,丐幫素為中原門派,他自然是中原武林的領袖人物。玄慈方丈,今日之事,當以武功強弱定勝負,不以言辭舌辯定輸贏。丐幫與少林派到底誰勝誰強,只須你們兩位首領出手較量,高下立判,否則便是說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知之明,不是我幫主的敵手,那麼只須甘拜下風,推戴我王幫主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不可的。」這幾句話,顯然認定玄慈是明知不敵,膽怯推諉。

  玄慈緩緩向前走了幾步,說道:「王幫主,你既是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顧念貴幫和敝寺數百年的交情,堅不肯允,倒是對貴幫不敬了。」他眼光向群雄緩緩掠過,朗聲道:「天下英雄,今日人人親眼目睹,我少林派絕無與丐幫爭雄鬥勝之意,實是王幫主步步見逼,老衲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群雄紛紛說道:「不錯,咱們都是見證,少林派並無理虧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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