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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七


  星宿派的門人,未學本領,先學諂諛師父之術,千餘人頌聲盈耳,少室山上一片歌功頌德。少林寺建剎千載,在釋迎牟尼佛像前所說過的「南無阿彌陀佛」之聲,千年總和,只怕還不及丁春秋此刻耳中所聽到頌聲洋洋如沸。丁春秋捋著白鬚,瞇起了眼睛,飄飄然的有如飽醉醇酒。玄生氣運丹田,大聲叫道:「少林群僧,結成羅漢大陣。」五百僧眾齊聲應道:「結羅漢大陣。」但見紅衣閃動,灰影翻滾,但見五百名僧眾東一簇、西一隊,漫山遍野散了開來。

  群雄久聞少林派羅漢大陣之名,但一百多年來,少林派從未在外人之前施展過,自然除了本寺僧人之外,誰也未克得見。這時但見群僧服飾不同,或紅或灰、或黃或黑;兵刃不同,或刀或劍、或杖或鏈,人人奔跑如飛,頃刻間便將星宿派門人圍在核心。星宿派人數遠較少林寺僧眾多,但極大多數是新近入門,不免是烏合之眾,單獨接戰,各有技藝。這等列陣合戰,不由得慌了手腳,歌頌星宿老仙的聲音,卻也大大減弱了。

  玄慈方丈說道:「星宿派丁先生駕臨少室山,乃與少林派為敵。各路英雄,便請作壁上觀,且看中土武術,抗擊西來高人如何?」河朔、江南、川陝、湖廣各路英雄紛紛叫了起來:「星宿老怪為害武林,大夥兒敵愾同仇,誅殺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與少林派並肩抗敵。這時慕容復、鄧百川等人已殺傷了二十餘名星宿派門人,眼見外援已到,暫且罷手不鬥,星宿門人卻也並不上前進迫,段譽東一竄、西一衝,已經奔到了王玉燕身旁,說道:「王姑娘,待會若是情勢兇險,我再負你出去。」

  王玉燕臉上一紅,道:「我既沒受傷,又不是給人點中穴道,我——我自己會走——」她向慕容復瞧了一眼,道:「我表哥武功高強,護我綽綽有餘。段公子,你還是出去罷。」段譽一聽,心中老大不是味兒,心想:「我有甚麼功夫,怎能及得上你表哥?」但說就此出去,卻又如何捨得?訕訕的道:「這個——這個——啊,王姑娘,我爹爹也到了,便在外面。」

  王玉燕和他數度共經患難,長途同行,相處的時日亦復不淺。但段譽從來不向她提到自己的身份來歷,在他心目之中,王玉燕乃是天仙,自己是個塵世俗人,在天仙眼中瞧來,王子和庶人又有甚麼分別?若是自己說到伯父是大理國當今皇帝、父親是皇太弟鎮南王,不免有誇耀家世、圖博美人青睞之嫌。他明知王玉燕一片情意,都傾注在慕容復身上,只要對自己稍假辭色,能見到她一顰一笑,已是天大的幸事,雖然對她愛慕已極,但說和他永結秦晉之好的念頭,卻是想也不敢想的,只不過有時在夢寐之中,偶爾一現罷了。

  王玉燕對段譽數度不顧性命的相救自己,內心也顧念其誠,意存感激,但對他這個人本身卻從來不放在心上。有時談到武功家數,段譽又是一竅不通,玉燕只知道他只是個學會了一門巧妙步法的書獃子而已,這時忽聽他說爹爹來了,微覺好奇,說道:「令尊是從大理來的麼,你們父子倆有好久不見了,是不是?」段譽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帶你見我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見了你一定很歡喜。」

  王玉燕面上又是一紅,搖搖頭道:「我不見。」段譽道:「為甚麼不見。」他見玉燕不答,一心討她歡喜,又道:「王姑娘,我的把兄虛竹也在這裏,他又做了和尚。還有,我的徒弟也來了,真是熱鬧得緊。」王玉燕睜著明澄如水的大眼,大是奇怪,心想:「你自己不會武功,又收甚麼徒弟了?難道是教他讀詩書春秋麼?」嘴角之邊,不禁露出微微笑意。段譽見引得玉燕微笑,心中大喜,沒道:「王姑娘,我這徒弟名叫南海鱷神,有個外號叫作『兇神惡煞』,武功可還真不弱。」

  玉燕微笑道:「好端端的一個人,為甚麼有這麼個難聽的外號?」她想段譽溫文敦厚,他的徒弟也必是個文縐縐的少年讀書生。段譽笑道:「好甚麼?才不好呢?」他雖然身處星宿派的重圍之中,但得玉燕與之溫言說笑,天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

  少林群僧一出動,便已佈好了羅漢大陣,左右翼衝,前後呼應。有幾名星宿門人向西方衝擊,稍一交鋒,便即紛紛負傷。丁春秋道:「大家暫且別動。」提高聲音說道:「玄慈方丈,你少林寺自稱為中原武林首領,依我看來,實是不足一哂。」眾弟子群相應和:「是啊,星宿老仙既然駕到,少林派和尚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天下武林,都是源出於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正統,此外盡是邪魔外道。」「你們不學星宿派武功,終不免是牛鬼蛇神,禍亡無日。」突然有人放開喉嚨,高聲唱了起來:「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千餘人依聲高唱,更有人取出鑼鼓簫笛,或敲或吹,好不熱鬧。群雄大都沒見過星宿派的排場,無不駭然失笑。

  金鼓絲竹聲中,忽然山腰裏傳來無數馬匹奔馳之聲。馬蹄聲越來越響,不久四面黃布大旗從山崖邊升起,四匹馬奔上來,騎者手中各執一旗,臨風招展,左邊兩面旗上寫著六個大字:「丐幫總幫主王」,右面兩面旗上也寫著六個大字:「極樂派掌門王」。四乘馬在山崖邊一立,騎者翻身下馬,將四面黃旗插在崖上最高之處,但見四人都是丐幫幫眾的裝束,背負布袋,手扶旗桿,不發一言。群雄卻道:「丐幫幫主王星天到了。」

  這王星天到底是何等樣人物,除了鳩摩智、哲羅星、丁春秋、慕容復等寥寥數人之外,誰都沒見過,至於他如何接任幫主之位,這極樂派又是甚麼門派,那是更加無人得知了。只是瞧著這四面黃旗傲視江湖的聲勢、擎旗人矯捷慓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顯然更有令人肅然生懼之感。黃旗剛豎起,一匹匹馬在山路上疾馳而上,最先的是百餘名六袋弟子,其後是三四十名七袋弟子、十餘名八袋弟子。稍過片刻,是四名背負九袋的長老,一個個都默不作聲的翻身下馬,分列兩旁。但聽得蹄聲答答,兩匹青驄健馬並轡而來,左首馬上是個身穿紫衫的少女,明艷文秀,一雙眼珠子卻是黯然無光。阮星竹一見,脫口叫道:「阿紫!」她忘卻了自己改穿男裝,這一聲叫,卻是本音。

  右首馬上乘客身穿百結錦袍,臉上神色木然便如是個殭屍。群雄中見多識廣之士一看之下,便知戴了張人皮面具,顯是不欲以本來面目示人,心中均想:「欲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之人,如何不肯顯露真相?」有的猜想:「看來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故意化名為王星天。他怕真面目一露,大家便知道他底細了。既能做丐幫幫主,豈是名不見經傳的泛泛之輩?」有的猜想:「多半這一戰他無充分把握,若是敗於少林僧之手,他便仍是遮臉而退,以免面目無光。」

  更有人猜想:「莫非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重掌丐幫大權,卻來和少林及群雄為難。」鳩摩智等數人雖是見過他的本來面目,但此刻見他穩據鞍上,氣度肅穆,凜然有威,雙目顧盼有神,絕非數月前那等猥瑣懦怯的模樣,心下均是暗暗稱奇。丁春秋曾敗在他手下,更是暗加提防。他此番到少林寺來,本意是攜帶了兩件星宿派的厲害法寶,乘王星天與少林派先鬥得難解難分之時,突加偷襲,出其不意的除了這個大敵。他原想在山腰中等候,待王星天與少林派先鬥,然後坐收漁人之利,沒料到一遇上慕容復,風波惡即便迫不及待的衝陣挑戰,跟著少林僧傾巢而出,反在王星天到達之前,先與少林派動起手來。

  阿紫聽到了母親的呼叫,但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和母親相會,婆婆媽媽的訴說別來之情,當下只作沒有聽見,說道:「星哥,這裏人多得很啊,我好像聽見有人在人唱甚麼『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丁春秋這小子和他的蝦兵蟹將,也都來了麼?」游坦之道:「不錯,他門下人眾著實不少。」阿紫拍手笑道:「那好極了,倒省了我一番跋涉,不用千里迢迢的到星宿海去找他。」這時步行的丐幫幫眾絡繹不絕的走上山來,都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列隊站在游坦之和阿紫的身後。

  阿紫伸出纖纖素手,向身後一揮,兩名丐幫弟子各從懷內取出一團紫色物事,迎風一抖,原來是兩面紫綢大旗,持旗的人內力深厚,柔勁到處,兩面旗子在空中平平的鋪了開來,猶如有硬桿撐持一般,每面旗上都繡著六個殷紅如血的大字:「星宿派掌門段」。這兩面紫旗一展開,星宿派門人登時大亂,立時便有人大聲呼叫:「星宿派掌門乃是丁老仙,四海周知,那那有甚麼姓段的掌門人之理?」「胡混冒充,好不要臉!」「掌門人之位,難道是自封的麼?」「那一個小妖怪自稱是本派掌門,快站出來,不把你搗成肉醬才怪!」一眾僧侶和俗家英雄突見多了個星宿派掌門人出來,既感駭異,亦是暗暗稱快,均想這干邪魔窩裏反,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阿紫雙手拍了三拍,朗聲說道:「星宿派門下弟子聽者,本派向來規矩,掌門人之位,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誰的武功最強,誰便是祖師,便是掌門。半年之前丁春秋和我一戰,給我打得一敗塗地,當場跪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將本派掌門人之位,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難道他沒有告知你們麼?丁春秋,你忒也大膽妄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該為眾師弟的表率,怎可欺師滅祖,瞞騙一眾師弟?」她語音清脆,一字一句說來,遍山皆聞。眾人一聽,無不驚奇萬分,瞧她只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幼女,雙目又是盲了,怎能做甚麼掌門?

  段正淳和阮星竹更是相顧駭然。他們知道這個女兒出於星宿派丁春秋門下,刁鑽古怪,頑劣無比,但武功卻是平平,居然膽敢反徒為師,去捋丁春秋的虎鬚,這件事只怕難以收場。以大理國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數人,實不足以與星宿派相抗,救她脫險。丁春秋一生陰險狠毒,師父和師兄都命喪其手,那日游坦之一戰,卻吃了一個大虧。其時游坦之硬生生的剝去了鐵鑄面具,滿臉血肉模糊,令人見之生怖,他自稱是極樂派掌門王星天,丁春秋便以為他是鐵頭人游坦之的師長。

  此刻在少室山上再度相見,眾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門」的旗號來,此可忍孰不可忍?若不與這王星天決一死戰,在世上更無容身之地了。他胸中怒發如狂,臉上卻仍是笑嘻嘻地,一派溫厚慈和的模樣,說道:「小阿紫,本派掌門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這句話倒也不錯,你覬覦掌門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實功夫了,那便過來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間眼前一花,身前三尺處已多一人,正是游坦之。這一下來得大是出其不意,以丁春秋眼力之銳,竟也沒瞧清楚他是如何來的,心驚之下,不由得退了一步。他這一步退出五尺之遙,但眼見游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處,可知曉在自己退這一步之時,對方同時踏上了一步,當然他是見到自己後退之後,這才邁步而前,後發先至,不露形跡,此人武功之高,當真令人畏怖。

  丁春秋曾和他對過一掌而落敗,心中本已有了怯意,眼見他一張黃滲滲、死沉沉的臉皮伸手可觸,已來不及開口質問:「我是要和阿紫比武,幹麼要你來橫加插手?」一反手,抓住一名門人便向他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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