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天龍八部 | 上頁 下頁
三〇八


  虛竹心中記住了,還沒依法施行,那松樹已劇烈晃動,跟著喀喇喇一聲大響,便向東北傾倒下去。不平道人、烏老大、那矮子以及其餘二人歡呼大叫,一齊搶了過來。那女童喝道:「把松球亂擲了出去!」其時虛竹掌心中真氣奔騰,正自向外噴出,雙手一揚,十二枚松球亂擲出去,啪啪幾聲,四個人翻身摔倒。那矮子卻沒被松球擲中,大叫:「我的媽啊!」拋下雙斧,滾下山坡去了。五人之中,那矮子武功要算最低,但虛竹這十二枚松球射出時迅捷無比,聲到球至,根本無法閃避得宜。

  只見雪地上片片殷紅,四人身上泊泊流出鮮血。虛竹擲出松球之後,生怕摔壞了那女童,攔腰將她一把抱住,輕輕落地,突然間見那四人傷勢如是之重,不由得獃了。那女童一聲歡呼,從他懷中掙下地來,撲到不平道人身上,將嘴巴湊在他額頭上的傷口,狂吸鮮血。虛竹大驚,叫道:「你幹甚麼?」抓住她的後心,一把提起。那女童道:「你已打死了他,我吸他之血,治我之病,有何不可?」

  虛竹見她嘴旁都是血液,說話時張口獰笑,不禁心中害怕,緩緩將她身子放下,道:「我——我已打死了他?」那女童道:「難道還有假的?」說著俯身又去吸血。虛竹見不平道人左額角上有個鵝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凜:「啊喲!我將松球打進他腦袋中去了!這松球又輕又軟,怎麼打得破他的腦殼?」再看其餘三人時,一人心口中了一枚松球,一人喉頭和鼻梁各中一枚,都已氣絕,只烏老大肚皮上中了兩枚,不住地喘氣呻吟,尚未斃命。虛竹走到他的身前,拜將下去,說道:「烏先生,小僧失手傷了你,實非故意,但罪孽深重,當真對你不起。」烏老大道:「開——開甚麼玩笑?快——快——一刀將我殺了,圖個乾淨。」

  虛竹道:「小僧豈敢和前輩開玩笑?不過,不過——」突然間想起自己一出手便殺了三人,看來這烏老大也是性命難保,自是犯了佛門不得殺生的第一大戒,心下驚懼交集,渾身發抖,淚水滾滾而下。那女童吸飽鮮血,慢慢挺直身子,只見虛竹手忙腳亂的在替烏老大裹傷。烏老大身子動彈不得,卻是不住口的咒罵,罵聲之惡毒兇狠,已達極點。

  虛竹只是道歉:「不錯,不錯,的確是小僧不好,真是一萬個對不起。不過你罵我父母,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己也不知生我父母是誰,所以你罵了也是無用。烏先生,你肚皮上一定很痛,當然脾氣不好,我絕不怪你。我隨手一擲,萬萬料想不到這幾枚松球竟是如此霸道厲害。唉,這些松球當真邪門,想必是另外一種品類,與尋常的松球大大不同。」

  烏老大罵道:「你奶奶雄,這松球有甚麼與眾不同?你這死後上刀山、下油鍋,進十八層地獄的臭賊禿,你內功高強,打死了我,烏老大藝不如人,死而無怨,卻又來說甚麼消遣人的風涼話?說甚麼這松球霸道邪門?你練成了『北溟真氣』,也用不著這麼強——強——兇——兇霸道——」說到後來,一口氣接不上來,不住大咳,虛竹奇道:「甚麼北——北——」

  那女童笑道:「今日當真便宜了小賊禿,姥姥這『北溟真氣』的神功,本是不傳之秘,可是你心懷至誠,確是甘願為姥姥捨命,已符合我傳功的規矩,何況危急之中,姥姥有要求於你,非要你出手不可。烏老大,你眼力倒真不錯啊,居然叫得出小和尚這手功夫的名稱。」

  烏老大睜了眼睛,驚奇難言,過了半晌,才道:「你——你是誰?你本來是啞罷,怎麼會說話了?」那女童冷笑道:「憑你也配來問我是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兩枚黃色藥丸,交給虛竹道:「你給他服下。」虛竹應道:「是!」心想這是傷藥當然最好,就算是毒藥,反正烏老大已然性命難保,早些死了,也免卻許多痛苦,當下更不多言,便拿到烏老大口邊。

  烏老大鼻中突然聞到一股極強烈的辛辣之氣,不禁打了幾個噴嚏,又驚又喜,道:「這——這是九轉——九轉熊蛇丸?」那女童點頭道:「不錯,你果然見聞淵博,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傑出之士。這九轉熊蛇丸專治金創傷痛,還魂續命,靈驗無比。」

  烏老大道:「你如何要救我性命?」他生怕失了眼前良機,也不等那女童回答,張開口來,便將兩顆藥丸吞入了肚中。那女童道:「一來謝你相救援手之德,二來日後我有用得著你之處。」烏老大更加不懂了,道:「謝我甚麼相救援手之德?姓烏的一心要想取你的性命,對你從來沒安過好心。」

  那女童冷笑道:「你倒說得光明磊落,也還不失是條漢子——」抬頭看了開天,只見太陽已升到頭頂,便向虛竹道:「小和尚,我要練功夫,你在旁給旁護法。若是有人前來打擾,你便運起我授你的『北溟真氣』,抓起泥沙也好,石塊也好,打將出去便是。」

  虛竹搖頭道:「倘若再打死人,那怎麼辦?我——我可不幹。」那女童走到坡邊,向下面望一望,道:「這會兒沒有人來,你不幹便不幹罷。」當即盤膝坐下,右手食指指天,左手食指指地,口中嘿的一聲,鼻孔便噴出了兩條淡淡的白氣。

  烏老大驚道:「這——這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虛竹道:「烏先生,你服了藥丸,傷口好些了麼?」烏老大罵道:「小賊禿,死和尚,我的傷好不好,跟你有甚麼相干?要你這妖僧來假惺惺的討好。」他口中是這般罵,但覺到腹上傷處疼痛已漸減,又素知九轉熊蛇丸乃天山飄渺峰靈鷲宮中的治金創靈藥,實有起死回生之功,看來自己這條性命是撿回來了,只是見到這女童居然能練這功夫,心中驚疑萬狀。那「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他曾聽人說起,乃是靈鷲宮中至高無上的武功,非有數十年的內功作根基,無法修練,這女童雖然出自靈鷲宮,但年紀最大也不過九歲、十歲,如何攀得到這上乘境界?難道是自己所知有誤,她練的乃是另外一種功夫?

  但見那女童鼻中吐出來的白氣纏住她腦袋周圍,繚繞不散,漸漸的愈來愈濃,成為一團白霧,將她面目都遮沒了,跟著聽得她全身骨節咯咯作響,猶如爆豆。虛竹和烏老大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烏老大一知半解,這「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他也得自傳聞,不知到底如何。只聽那爆豆聲漸輕漸稀,眼著那團白霧也漸漸淡了,只見一道白氣,又被那女童吸入了鼻孔之中,待得白氣吸盡,那女童睜開雙眼,緩緩站起。

  虛竹和烏老大兩人同時揉了揉眼睛,似乎看出來的東西花了,只覺那女童練了那功夫之後,臉上神情頗有異樣,但到底有何不同,卻也說不上來。那女童瞅著烏老大,道:「你果然淵博得很啊,連我這『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也知道了。」

  烏老大道:「你——你果是何人?」那女童道:「你膽子確是不小。」卻不回答他的問話,向虛竹道:「你左手抱著我,右手抓住烏老大後腰,運轉我所教你的北溟真氣,躍到樹上,向山峰頂上奔去,今天可以再爬高三百餘丈。」

  虛竹道:「只怕小僧沒這等功力。」當下依言將那女童抱起,右手在烏老大後腰一抓,提起時十分費力,那裏還能躍高上樹?那女童罵道:「幹麼不運真氣?」虛竹歉然笑道:「是,是!我一時手忙腳亂,竟爾忘了。」一運真氣,說也奇怪,烏老大的身子登時輕得有如一團棉花,那女童更是直如無物,虛竹一縱之間,便上了高樹,跟著又以女童所授之法,一步跨了出去,從這株樹跨到丈餘之外的另一棵樹上,便似在平地踏步一般。

  他這一步本已跨到那樹的樹梢,只是太過輕易,反而嚇了一跳,一驚之下,真氣回入了丹田,腳下一重,立時摔了下來,總算沒將那女童和烏老大脫手。他著地之後,立即重行躍起,生怕那女童責罵,一言不發的向峰上疾奔。初時他真氣提運不熟,腳下時有窒滯,但到得後來,體內真氣流轉,竟如平常呼吸一般順暢,不須存想,自然而然的周遊全身。他越奔越快,上山幾乎如同下山,有點收足不住的樣子。

  那女童道:「你初練北溟真氣,不能使用太過,若要保住性命,可以收腳了。」

  虛竹道:「是!」又向上衝了數丈,這才緩住勢頭,躍下樹來。

  烏老大又驚又羨,向那女童道:「這——這北溟真氣,是你今天才教他的,居然已如此厲害。飄渺峰靈鷲宮的武功,當真深如大海。你小小一個孩童,已是這麼了不起。」那女童走到一株大樹之下,只見四下裏密密麻麻的都是樹木,冷笑道:「三天之內,你這些狐群狗黨們未必能找到這裏罷?」

  烏老大慘然道:「咱們已然一敗塗地,這——這小和尚身負北溟神功,全力護你,大夥兒便算找到你,卻也奈何不得。」那女童冷笑一聲,不再言語,倚在樹幹上,便即閉目睡去。虛竹這一陣奔跑之後,腹中更加餓了,瞧瞧那女童,又瞧瞧烏老大,說道:「我要去找東西吃,只不過你這人存心不良,只怕要加害我的小朋友,我有點放心不下,還是隨身帶了你走為是。」說著一把抓起他的後腰。那女童睜開眼來,道:「蠢才,我教過你點穴的法子。難道這會兒人家躺著不動,你仍是點不中麼?」

  虛竹道:「就怕我點得不對,他仍能動彈。」那女童道:「他的生死符在我手中,他焉敢妄動?」一聽到「生死符」二字,烏老大忍不住「啊」的一聲 驚呼,道:「你——你——你」那女童道:「你剛才服了我幾粒藥丸?」烏老大道:「兩粒!」那女童道:「靈鷲宮九轉熊蛇丸神效無比,何必要用兩粒?再說,你這種豬狗不如的畜生,也配服我兩粒靈丹麼?」

  烏老大額頭汗如豆大,顫聲道:「另——另外一粒是——是——」那女童道:「你天池穴上如何?」烏老大雙手發抖,急速解開衣衫,果見胸口左乳旁「天池穴」上現出一點殷紅如血的朱斑。他大叫一聲「啊喲!」險險暈去,道:「你——你——到底是誰?怎——怎——怎知道我生死符的所在?你是給我服下『斷筋腐骨丸』了?」那女童微微一笑,道:「我還有事差遣於你,不致立時便催動藥性,你也不用如此驚慌。」但烏老大雙目凸出,臉上驚恐之情,實是難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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