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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蕭峰有過丐幫幫眾背叛自己的經驗,懂得眾人心思,一處逆境之後,最要緊的是企圖免罪,只須保證不念舊惡,絕不追究,叛軍自然鬥志消失。此刻叛軍勢大,耶律洪基身邊不過二萬餘人馬,若講戰鬥,絕不是叛軍的敵手,因此他不等洪基下旨,便說了這幾句話,好讓叛軍安心。這幾句話朗朗傳出,眾叛軍的喧嘩聲登時靜了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心中均是惶惑無主。蕭峰情如此刻局勢極是危險,只須有人登高一呼,數十萬沒頭蒼蠅般的叛軍立時就會釀成巨變。當真片刻也延緩不得,又大聲叫道:「皇帝有旨,眾叛軍中官兵不論大小,一概無罪,皇帝開恩,絕不追究,眾官士兵各就原職,大家快快放下兵刃!」只聽得嗆啷啷、嗆啷啷,有人擲下了手中長矛。這擲下兵刃的聲音能夠相互感染,霎時之間,嗆啷啷之聲大作,倒有一半人擲下兵刃,餘下的兀自躊躇不決。

  蕭峰舉起皇太叔身子,縱馬緩緩上山,眾叛軍誰也不敢攔阻,他馬頭到處,前面便讓出一條路來。蕭峰騎馬來到山腰,御營中兩隊兵馬下來,接了上去,山峰上奏起鼓樂,一片喜悅之氣。蕭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屬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饒你性命。」皇太叔道:「你擔保饒我性命?」

  蕭峰向山下望去,只見無數叛軍手中還是執著弓箭長矛,軍心未定,危險未過,尋思:「眼下是安定軍心為第一要務。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須派人嚴加監守,諒他以後再也不能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下是惟一的良機。陛下知道都是你兒子不好,當可赦你的性命。」皇太叔原無爭奪帝位的念頭,都是因他兒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禍,這時他身落人手,但求免於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蕭峰將他身子安放在馬鞍之上,朗聲說道:「眾三軍聽者,皇太叔有言吩咐。」皇太叔大聲道:「楚王挑動禍亂,現已伏法,皇上寬洪大量,饒了大家的罪孽,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請罪。」皇太叔是這麼說,眾叛軍群龍無首,雖有兇惡倔強之徒,也已不敢再行違抗,但聽得嗆啷啷響成一片,眾叛軍都投下了兵刃。

  蕭峰押著皇太叔上得蒼茫山來,耶律洪基喜不自勝,如在夢中,搶到蕭峰身邊,握著他的雙手,說道:「兄弟,兄弟,哥哥這江山,以後和你共享之。」說到這裏,不由得流下淚來。皇太叔跪伏在地,說道:「亂臣向陛下請罪,求陛下哀憐。」耶律洪基此時心境好,向蕭峰道:「兄弟,你說該當如何?」

  蕭峰道:「叛軍人多勢眾,須當安定軍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以安反側。」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他轉頭向北院大王道:「你傳下聖旨,封蕭峰爵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軍,回歸上京。」蕭峰吃了一驚,他殺楚王,擒皇太叔,全是為了要救義兄之命,絕無貧圖爵祿之意,耶律洪基封他這樣的大官,倒令他手足無措,一時說不出話來。北院大王向蕭峰說道:「恭喜,恭喜,楚王的爵位向來不封外姓,蕭兄快向皇上謝恩。」

  蕭峰向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齊天,眾官兵對你輸心歸誠,叛亂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過出一點蠻力,實在算不得甚麼功勞。何況兄弟不會做官,也不願做官,請哥哥收回成命。」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出右手,攬著蕭峰的肩頭,說道:「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遼國已是最高的爵祿,兄弟倘若還嫌不夠,一定不肯臣服於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讓,更無別法了。」

  蕭峰吃了一驚,心想:「哥哥大喜之餘,說話有些忘形,眼下亂成一團,不能猶豫以防更起禍變。」只得屈膝跪下,說道:「臣蕭峰領旨,多謝萬歲恩典。」耶律洪基笑著雙手扶起。蕭峰道:「臣不敢違旨,領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請原宥。」耶律洪基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幾下,說道:「絕無干係!」他轉頭向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道:「耶律莫哥,我命你為南院樞密使,佐輔蕭大王,處理國事軍事。」

  耶律莫哥大喜,忙跪下謝恩,又向蕭峰參拜,道:「參見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稟受大王號令,督率叛軍回歸上京,咱們去向皇太后請安去。」當下山峰上奏起鼓樂,耶律洪基等一行人向山下走去。叛軍的領兵將軍已將皇太后、皇后等請出,恭恭敬敬的在營中安置。耶律洪基進得帳去,母子夫妻相見,死裏逃生,恍如隔世,自是人人稱讚蕭峰的大功,那也不必細表。

  耶律莫哥先行,引導蕭峰去和南院諸部屬相見。適才蕭峰在千軍萬馬中一進一出,勇不可當,眾人均是親見。南院諸屬官雖然均是楚王的舊部,但一來蕭峰神威凜凜,各人心中害怕,不敢不服,二來人人敬他英雄了得,三來楚王平素脾氣暴躁,寡恩於人,是以蕭峰一到軍中,眾叛軍肅然敬服,齊聽號令。

  蕭峰說道:「皇上已赦免各人從逆謀叛之罪,此後大夥兒應該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起貳心。」一名白鬚將軍上前說道:「稟告大王,皇太叔和世子扣押我等家屬,脅迫我等附逆,我等若有不從,世子便將我等家屬斬首,事出無奈,還祈大王奏明萬歲。」蕭峰點頭道:「既是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說了。」轉頭向耶律莫哥道:「眾軍就地休息,飽餐之後,拔營回京。」

  當下南院中部屬一個個依著官職大小,上來參見。蕭峰雖然從來沒做過官,但他久為丐幫的幫主,統率群豪,自有一番威嚴。統領丐幫的豪傑和契丹大豪,其間也無甚差別,只是遼國軍中另有一套規矩,蕭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分派處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條。

  蕭峰帶領大軍出發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別派了使者,到軍中賜給袍帶金釵。蕭峰謝恩甫畢,室里護著阿紫到了。她身披錦衣,騎著駿馬,說道均是皇太后所賜,蕭峰見阿紫小小的身體裹在寬大的錦袍之中,一張小臉倒被衣領遮去了一半,不禁好笑。阿紫沒親眼見到蕭峰射殺楚王、生擒皇太叔,只是從室里等人口中轉述而知,但大凡述說故事,總不免加油添醬,將蕭峰的功績,更是說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見到他,便埋怨道:「姊夫,你怎麼立了這樣的大功,事先也不跟我說一聲,卻將我瞞在鼓裏?」

  蕭峰說道:「這是僥倖立下的功勞,事先我怎麼知道?你一見面便來說孩子話。」阿紫道:「姊夫,你過來。」蕭峰走近他的身邊,見她蒼白的小臉上發著興奮的紅光,經她身上所披的錦繡衣裳一襯,倒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又是可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阿紫臉有慍色,道:「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卻哈哈大笑,有甚麼好笑?」

  蕭峰笑道:「我見你穿著這樣的衣服,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是當我小孩子,卻來取笑於我。」蕭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死於非命了,那知居然能夠死裏逃生,我自然歡喜。甚麼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夠活著不死,那就好得很了。」阿紫道:「姊夫,你很怕死麼?」

  蕭峰怔了一怔,點頭道:「是,遇到危險之時,我自然怕死。」阿紫道:「我只道你是英雄好漢,不怕死的。你既然怕死,眾叛軍千千萬萬,你怎麼膽敢衝將過去?」蕭峰道:「這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倘若不衝,那就非死不可,那也說不上甚麼勇敢不勇敢,只不過是困獸猶鬥而已。咱們圍住了一隻大熊、一隻老虎,它逃不出去,自然會拼命的亂咬亂撲。」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將自己比作畜生了。」

  這時兩人乘在馬上,並肩而行,一眼望將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長長的隊伍行列,一直伸展到天際,望不到盡頭,前後左右,盡是護士部屬。阿紫很是喜歡,道:「那日我使計奪得了星宿派傳人之位,心想星宿派中二代弟子、三代弟子數百人之眾,除了師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裏十分得意。可是比之你統率千軍萬馬,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聽說丐幫不要你做幫主,哼,小小一個丐幫,有甚麼希罕,你帶領人馬,都將他們殺了。」

  蕭峰連連搖頭,道:「孩子話,我是契丹人,丐幫不要我做幫主,道理也是對的。丐幫中人都是我的舊部朋友,怎麼能將他們殺了?」阿紫道:「他們逐你出幫,對你不好,自然要將他們殺了。姊夫,難道他們還是你的朋友麼?」

  蕭峰一時難以回答,只搖了搖頭,想起在聚賢莊上和眾舊友斷義絕交,豪氣登消。阿紫又問:「如果他們聽說你做了遼國的南院大王,忽然懊悔起來,又接你去做丐幫幫主,你到底去也不去?」蕭峰微微一笑,道:「天下焉有是理?大宋的英雄好漢,都當契丹人是萬惡不赦的奸徒,我在遼國官越做得大,他們越是懼我。」阿紫道:「呸,有甚麼希罕?他們恨你,咱們也恨他們。」

  蕭峰極目南望,但見天地相接之處,遠山重疊,心想:「過了這些山嶺,那便是中原了。」他雖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長大,內心實是愛大宋極深而愛遼國極淺,如果丐幫讓他做一名無職份、無名份的光袋弟子(比一袋弟子更低,背上無麻袋的低級幫眾),只怕比之在遼國做甚麼南院大王更是心安理得。

  阿紫又道:「姊夫,我說皇上真聰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後遼國跟人家打仗,你帶兵出征,那當然百戰百勝。你只要衝進敵陣,將對方的元帥一打死,敵軍大家跪下投降,這仗不就勝了麼?」蕭峰微笑道:「皇太叔的部下都是遼國官兵,向來聽皇上號令的,所以楚王一死、皇太叔一擒,大家便投降。如果是兩國交兵,那便大大不同,殺了元帥,有副元帥,殺了大將軍,有偏將軍,人人死戰到底,我單槍匹馬是全然的無能為力了。」阿紫點頭道:「嗯,原來如此!姊夫,你說衝進敵陣去殺楚王不算勇敢,那麼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甚麼,說給我聽,好不?」

  蕭峰向來不喜述說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蹟,從前在丐幫之時,出馬誅殺大奸大惡,不論如何激戰惡鬥,回到本幫後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已將某某人殺了。」至在種種驚險艱巨的經過,不論旁人如何探詢,他是決計不說的,這時聽阿紫問起,心想這一生身經百戰,臨敵時從不退縮,說到勇敢之事,當真是說不勝說,便道:「我和人相鬥,大都是被迫而為,既是不得不鬥,也就說不上甚麼勇敢。」阿紫道:「我卻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賢莊一場惡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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