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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第七十回 射殺楚王

  蕭峰向敵陣中望去,只見遠處黃蓋大纛掩映之下,有兩個人各乘駿馬,以手中馬鞭指指點點。一個人全身黃袍,頭戴衝天冠,頦下灰白長鬚;另外一個身披黃金衣甲,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面容瘦削,神情卻是甚為精悍。蕭峰尋思:「瞧這模樣,這兩個人便是皇太叔和楚王父子了。」

  忽然間十名「罵手」低聲商議了一會,一齊放大喉嚨,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陰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無甚可罵之處,十個人所罵的,主要都針對於楚王,說他奸淫父親的妃子,仗著父親的權勢為非作歹。這些話顯是在挑撥他父子間的感情,十個人齊聲而喊,叫罵的言語字字相同,聲傳數里,數十萬軍士只怕倒有半數都聽得清楚。那楚王鞭子一揮,叛軍齊聲大噪,大都是啊啊亂叫,喧嘩呼喊,登時便將十個人的罵聲淹沒了。亂了一陣,只見敵軍分開,推出數十輛車子,來到御營之前,車子一停,隨車的軍士從車中拉出數十個女子來,有的白髮婆娑,有的方當妙齡,衣飾都是十分華貴。這些女子一走出車子,雙方罵聲一齊止歇。

  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兒子捉住叛徒,碎屍萬段,替你老人家出氣。」原來那白髮老婦便是當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親蕭太后,其餘的便是他的皇后蕭后、眾殯妃和眾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洪基出外圍獵時作亂,圍住禁宮,將皇太后等一古腦兒都擒了來。皇太后朗聲道:「陛下勿以老婦和妻兒為念,奮力殺賊!」數十名軍士倏地拔出長刀,架在眾后妃頸中,年輕的嬪妃驚惶哭喊。洪基大怒,喝道:「將哭喊的女人都殺死了!」只聽得颼颼聲響,十餘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紛紛都立時中箭而死。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業,決計不能墮在奸賊手中。」

  楚王見皇太后和皇后都是如此倔強,非但不能脅迫洪基,反而動搖了自己軍心,便發令道:「押了這些女人上車,退下。」眾軍士將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車中。推入陣後。楚王下令:「押敵軍家屬上陣!」猛聽得呼呼呼的竹哨吹起。聲音極是蒼涼,軍馬向兩旁分開,鐵鏈聲嗆啷不絕,一排排男女老幼從陣後牽了出來,霎時間哭聲震地。原來這些人都是御營官兵的家屬。御營官兵是遼帝親軍,耶律洪基對他們特別優遇,准許他們的家屬都在上京居住,一來是使親軍感激,有事時可出死力,二來也是監視之意,使這一枝精銳之師不敢稍起反心,那知道這次出獵,變起肘腋之間,竟是最親信的皇太叔作亂造反。

  這些御管官兵的家屬無慮二十餘萬人,其中有許多是胡亂捉來而捉錯了的,一時也分辨不出,但見拖兒帶女,亂成一團,解到陣前的也不過一二萬人,其餘的正絡繹從上京而來。楚王令麾下一名將軍縱馬出陣,高聲叫道:「御營軍官兵聽著,爾等家小,都已被收,投降的升官發財,若不投降,新皇有命,所有家屬一齊殺死了。」

  契丹人向來殘忍好殺,說是「一齊殺了」,那絕非恐嚇之詞,當真是要一齊殺了的。御營中有些官兵已認出了自己親人,登時「爹爹、媽媽、孩子、夫君、妻啊」呼喚之聲,響成一片。只聽得叛軍中鼓聲響起,二千名刀斧手步行而出,手中大刀擦得精光閃亮。鼓聲一停,二千柄大刀便舉了起來,對準眾家屬的頭頸。

  那將軍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賞,若不投降,親家屬一齊殺了!」他左手一揮,鼓聲又起。御營眾將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揮,鼓聲停止,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這些親軍對洪基向來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賞」相招,那是難以引誘,但這時眼見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頸待戮,心中如何不驚?

  鼓聲隆隆不絕,御營親軍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間,御營中有人叫道:「媽媽,媽媽,不能殺了我媽媽!」投下長矛,向敵陣前的一個老婦奔了過去。跟著颼的一箭從御營中射出,正中他的後心。這人一時未死,兀自向他母親爬去。只聽得「爹娘、孩兒」叫聲不絕,御營中數百人同時奔了出去。耶律洪基的親信大臣拔劍亂斬,卻那裏止得住?這數百人一奔出,跟著便是數千,數千人之後,嘩啦啦一陣大亂,十五萬親軍之中,倒奔去了八九萬人。

  耶律洪基長嘆一聲,知道大勢已去,乘著親軍和其家屬抱頭相認,亂成一團,將皇叔的叛軍從中隔開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蒼茫山退軍。」中軍將軍悄悄傳下號令,餘下未降的尚有五六萬人,後軍轉作前軍,向西北馳了出去。楚王急命騎兵追趕,但戰場上塞滿了老弱婦孺,騎兵不能奔馳,待得推開眾人,洪基已率領著御營親軍去得遠了。

  這五萬多名親軍趕到蒼茫山腳下,已是黃昏,眾軍士又饑又累,還是在山坡上趕造營寨,居高臨下,以作守禦之計,剛安營已定,還未造飯,楚王已親率精銳趕到山下,立即向山坡衝鋒,一陣仰攻。御營軍士箭石如雨齊施,將叛軍擊退,卻又損折了三千餘人。楚軍見仰攻不利,當即收兵,在山下安營。

  這日晚間,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一眼望將出去,但見叛軍營中營火有如繁星,遠處有三條火龍蜿蜒而至,卻是叛軍的後續部隊前來參與圍攻。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帳安寢,突然北院樞密使前來奏告:「臣屬下的一萬五千兵馬,衝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軍無方,罪該萬死。」耶律洪基揮了揮手,道:「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罷!」他轉過身來,見蕭峰望著遠處出神,道:「一到天明,叛軍就會大舉來攻,我輩盡成俘虜矣。我是國君,不能受辱於叛徒,當自刎以報社稷,兄弟,你帶了你妹妹,乘夜衝了出去罷。你武藝高強,叛軍須攔你不住。」他說到這裏,神色凄然,又道:「我本想大大賜你一場富貴,豈知做哥哥的自身難保,反而累了你啦。」

  蕭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戰陣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舊部,徐圖再舉。」洪基搖頭道:「我連老母妻子都不能保,那裏還說得上大丈夫?契丹人眼中,勝者英雄,敗者叛逆。我一敗塗地,豈能再興?你自己去罷!」

  蕭峰知他所說的乃是實情,慨然道:「既然如此,我便陪著哥哥,明日與敵人決一死戰。你我義結金蘭,你是帝皇也好,是百姓也好,蕭某都當你是義兄。兄長有難,做兄弟的和你同生共死,豈有自行逃走之理?」耶律洪基熱淚盈眶,握住他的雙手道:「好兄弟,多謝你了。」

  蕭峰回到自己帳中,見阿紫臥在帳幕一角,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說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蕭峰奇道:「怪你甚麼?」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來遊玩,也不會累得你困在這裏。姊夫,咱們要死在這裏了,是不是?」帳外火把的紅光映在阿紫的臉上,蒼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暈紅,更是顯得嬌小稚弱。蕭峰心中大起憐意,道:「我怎會怪你?若不是我打傷了你,咱們就不會到這種地方來。」阿紫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向你發射毒針,你就不會打傷我。」

  蕭峰伸出大手,撫摸她的頭髮。阿紫重傷之餘,頭髮脫落了大半,又黃又稀。蕭峰輕嘆一聲,道:「你年紀輕輕,卻跟著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來不明白,姊姊為甚麼這樣喜歡你,後來,我才懂了。」蕭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無限。你這小姑娘懂得甚麼。其實,阿朱為甚麼會愛上我這粗魯漢子,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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