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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第六十五回 碧玉王鼎

  那矮子道:「三師哥,快動手啊,把這小賤人拿了回去,請師父發落,她——她——她——胡說八道的,不知說些甚麼。」他口音本已難聽,這一著急,說得奇快,更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動手倒又不必,小師妹向來好乖、好聽話的,小師妹,你隨了咱們去罷。」這胖子說話慢條斯理,似乎性子極是隨和。阿紫笑道:「好啊,三師哥你說甚麼,我就幹甚麼,我向來是聽你話的。」那胖子哈哈一笑,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這就走罷。」阿紫道:「好啊,你們這就請便。」

  後面那矮子又哇哇叫了起來:「甚麼你們請便?要你跟咱們一起去。」阿紫笑道:「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便來。」那矮子道:「不成,不成!你得跟咱們一塊兒走。」阿紫道:「好是好的,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說著向蕭峰一指。蕭峰心道:「來了,來了,這戲做得差不多了。」他仍是懶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雙手圍在胸前,對眼前之事漠不關心。那矮子道:「誰是你姊夫,怎麼我看不見?」阿紫笑道:「你生得太高,他也看不見你。」這矮子性格本已暴躁之極,旁人若是笑到他的身材,他更是非和人家拼命不可,只聽得噹的一聲響,他鋼杖在地下一撐,身子便飛了起來,連人帶杖,越過三個師兄的頭頂,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隨咱們回去!」說著便向阿紫肩頭抓去。

  蕭峰見這人身材雖矮,卻是腰粗膀闊,橫著看去,倒是頗為雄偉,動作也甚敏捷。阿紫不閃,任由他抓。不料那矮子一隻大手,剛要碰到她肩頭,突然微一遲疑,停住不動,問道:「你已動用了麼?」阿紫道:「動用甚麼?」那矮子道:「自然是碧玉王鼎了——」這「碧玉王鼎」四個字一出口,另外三弟子齊聲喝道:「八師弟,你說甚麼?」聲音十分嚴肅,那矮子臉上登時便現惶恐之色。

  蕭峰雖然一臉漫不在乎的神氣,但這四個人和阿紫的一言一動,卻全不能逃過他的耳目,他心下尋思:「碧玉王鼎是甚麼東西?瞧這四個人的神氣,確是十分鄭重,絕非做戲。他們埋伏在這裏向我襲擊,怎麼並不出手,儘是自己鬥口,難道擔心敵我不過,還在等甚麼外援不成?」只見那矮子伸出手來,說道:「拿來!」阿紫道:「你要甚麼?」那矮子道:「就是碧——碧——那個東西。」阿紫向蕭峰一指,道:「我送了給我姊夫啦。」她此言一出,四人的目光都向蕭峰射來,臉上均現怒色。

  蕭峰心道:「這些人真是討厭,我也懶得跟他們理會了。」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間雙足一點,身子陡地升起,猶似一隻大鳥般,猛地裏從四個人頭頂飛躍而過。這一下行動來得既奇且快,這四人也沒見他奔跑跳躍或是曲膝作勢,只是眼前一花,頭頂風聲微動,蕭峰已在四人的身後。這四人大聲呼叫,隨後追來,但蕭峰輕功奇佳,他們那裏追趕得上,一霎眼間,蕭峰已在數丈之外,忽聽得呼的一聲巨響,一件沉重的兵刃擲向他的後心。

  蕭峰不用轉頭,便知是有人以鋼杖擲到,他左手反轉,將鋼杖接住。那四人大聲怒喝,又有兩根鋼杖擲來,蕭峰又反手接住。每根鋼杖都有五十來斤,這三根鋼杖捧在手中,已有一百六十餘斤,蕭峰腳下絲毫不緩,只聽得呼的一聲,又是一根鋼杖擲到。這根最是沉重,聲音也最響,料是那矮子擲來的。

  蕭峰生性好武,雖非好勇鬥狠之徒,但平時在丐幫之中,常與諸長老眾兄弟講習武藝,近幾月來事事不如意,也少與人動手,心中悶得久了,心想:「這幾個蠻子不識好歹,須得讓他們知道厲害。」但聽得那鋼杖飛向腦後,相距不過兩尺,他反手又接住了。那四人見他連接四根鋼杖,將自己師兄弟四人的兵刃全都搶了去,無不又驚又怒,明知即使追到,也未必鬥得過人家,還是大呼大叫的急趕。蕭峰待他們追了一陣,陡地立住腳步。這四人正自發力奔跑,收足不定,險險衝到蕭峰面前,急忙站住,都是不禁氣喘。蕭峰從他們投擲鋼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了四人的武功,除了那矮子膂力奇大之外,以武功而論,都不及適才酒店中相遇的那個獅鼻人。他微微一笑,說道:「各位追趕在下,有何見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誰?你——你武功很厲害啊。」蕭峰笑道:「那也沒甚麼厲害。」他一面說,一面運勁於掌,將一根鋼杖無聲無響的按入了地中。那山道雖非極堅硬的花崗岩石,卻也是石多於土,只見那根鋼杖漸漸縮短,沒到離地二尺許之外,蕭峰放開了手,一腳踏去,將那根鋼杖踏得上端竟和地平,連半分也不露出地面。

  這四人見他如此神功,直如使邪法一般,有的雙目圓睜,有的張大了口合不攏來。蕭峰一根接著一根,又將兩根鋼杖踏入地中,待插那第四根鋼杖時,那矮子縱身上前,喝道:「別動我的兵刃!」

  蕭峰笑道:「好,還你!」右手提起那根鋼杖,對準了山壁用力一擲,噹的一聲響,那鋼杖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七尺插入岩中。這鋼杖所插之處乃是極堅硬的黑岩。蕭峰這麼運勁一擲,居然入岩如此之深,自己也是欣然,尋思:「這幾個月來備歷憂勞,功夫倒沒擱下,反而更長進了。半年之前,我似乎還沒能插得如此深入。」那四個人不約而同的「哦」的一聲驚呼,不自禁的露出敬畏心服之情。阿紫自後趕到,叫道:「姊夫,你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矮子怒道:「你說甚麼?你是星宿派門下的弟子,怎麼去請外人教藝?」

  阿紫呶起了小嘴道:「他是我姊夫,怎麼是外人了?」那矮子急於收回自己的兵刃,縱身一躍,伸手去抓那鋼杖。他那知蕭峰已估量出他輕身功夫的深淺,這鋼杖橫插在石壁之上,離地二丈,那矮子縱身一躍,就是差了這麼半尺,碰不到鋼杖。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師哥,你要拔了你的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見師父,否則是不用想了。」那矮子適才這麼一躍,已是使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輕身功夫的極限,再要躍高一寸,也已十分不易,聽阿紫這麼一激,心下惱怒,又是用力一縱,中指指尖居然碰到了鋼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數,要拔了出來。」那矮子怒極之下,功夫竟然比平時大進,雙足一點,一個矮矮闊闊的身軀疾升而上,雙手一抓,竟然抓住了鋼杖,但這麼一來,身子可就掛在半空,搖搖晃晃,無法下來。他使力撼動鋼杖,但這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七尺釘入了堅岩之中,如此搖撼,便是搖他三日三夜,也未必搖了下來,只是顯得模樣十分滑稽。

  蕭峰笑道:「蕭某可要失陪了!」那矮子不肯放手,原來他對自己的武功深淺頗有自知之明,適才這一躍而攀上了鋼杖,已是十分僥倖,若是躍下之後再要第二次躍上未必再能攀到。這鋼杖是他十分愛惜的兵刃,輕重合手,再要打造,那就難了,他又用力搖了幾搖,那鋼杖紋絲不動。眼見蕭峰轉身而去,叫道:「喂,你將碧玉王鼎留下,否則的話,那可後患無窮。」

  蕭峰道:「甚麼碧玉王鼎,那是甚麼東西?」那星宿派門下三弟子上前一步,說道:「閣下武功出神入化,咱們都是很佩服的。那座小鼎嘛,本門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卻是無用,還請閣下賜還。咱們必有酬謝。」蕭峰見他們的模樣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襲擊自己的樣子,便道:「阿紫,將甚麼碧玉王鼎拿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甚麼東西。」阿紫道:「哎唷,我交給你啦,肯不肯交出來,可全憑你了,姊夫,還是你自己留著罷。」

  蕭峰一聽,已猜到阿紫是盜了她師門寶物,故意說已交在自己的手中,以便移禍,當下將計就計,哈哈一笑,說道:「你交給我的事物很多,我也弄不清那一件叫做『碧玉王鼎』。」那矮子身子吊在半空,一聽之下,當即接口道:「那是一隻五寸來高的小玉鼎,通體綠色的。」蕭峰道:「嗯,這隻東西麼,我見是見過的,那是一件小小玩意兒,又有甚麼用處?」那矮子道:「你懂得甚麼?怎麼是一件小小玩意兒?這玉鼎——」他還待說下去,那胖子喝道:「師弟別胡說八道。」轉頭向蕭峰道:「這雖是件沒用的玩意兒,但這是家師——家師——那個父親所賜,所以不能失卻,請閣下賜還。」

  蕭峰道:「我隨手一丟,不知丟到那裏去啦,是不是還找得到,那也難說。倘若真是要緊物事,我就回信陽去找找得,只不過路程太遠,再走回頭路可就太也麻煩。」那矮子搶著道:「要緊得很。怎麼不要緊?咱們快——快——回去拿罷。」他說到這裏,縱身而下,連自己趁手的兵刃也不要了。

  蕭峰伸手輕敲自己額角,說道:「唉,這幾天沒喝夠酒,記性不大好,這隻玉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陽呢,還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晉陽——」那矮子性子最是急躁,大聲叫了起來:「喂,喂,你說甚麼?到底是在大理,還晉陽?天南地北,這可不是玩的。」那胖子卻看出蕭峰是故意為難,道:「閣下不必出言戲耍,但教此鼎完好無損交還,咱們必當重重酬謝,絕不食言。」蕭峰失驚道:「啊喲,不好,我想起來了。」那四人齊聲驚問:「甚麼?」

  蕭峰道:「那玉鼎是在馬夫人家裏,剛才我放了一把火,將她的家燒得片瓦無存,這隻玉鼎嘛,給大火燒上一燒,不知道會不會壞?」那矮子大聲道:「怎麼不壞?這個——這個——三師哥,四師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師父要責怪,這可不關我的事。小師妹,你自己去跟師父說,我,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記得好像不在馬夫人家裏,眾位師哥,小妹失陪了,你們跟我姊夫理論罷。」說著斜身一閃,搶在蕭峰身前。蕭峰轉了過來,張臂攔住四人,道:「你們若是說明白那碧玉王鼎的用途來歷,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們找找,否則的話,在下恕不奉陪了。」那矮子道:「三師哥,沒辦法,只好跟他說了。」那胖子道:「好,我便跟閣下說——」

  蕭峰不等他說下去,突然間身形一晃,縱到那矮子身邊,一伸手托在他的腋下,道:「咱們到上面去,我只聽你的說話,不聽他的。」他知道那胖子貌似忠厚,其實十分狡獪,沒半句真話,倒是這矮子心直口快,不會說謊。他托著那矮子的身軀,突然間發足便往山壁上奔去。山壁雖非垂直,卻也是陡峭之極,本來無論如何攀援不上的,那知蕭峰提氣直上,一口氣便衝上二三十來丈,見有一塊凸出的石頭,便將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說道:「你跟我說罷!」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頭都暈了,忙道:「快——快放我下去。」蕭峰笑道:「你自己跳下去罷。」那矮子道:「胡說八道,這一跳豈不跌個粉身碎骨?」蕭峰見他雖是身處危境,仍是不脫直率之氣,心下倒生了幾分好感,問道:「你叫甚麼名字?」矮子道:「我是出塵子。」

  蕭峰微微一笑,心道:「這名字倒風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說道:「我可要失陪了,後會有期。」出塵子大聲道:「不能,不能,哎唷,我——我要摔死了。」雙手緊貼山壁,暗運內勁,要想抓住石頭,但觸手之處,盡是光溜溜地,那裏依附得住?他武功雖是不弱,在這三面凌空的高處,不由得十分驚恐,只聽下面三人不住叫喊。蕭峰道:「快說,碧玉王鼎有甚麼用!你要是不說,我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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