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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玄難、玄寂以二敵一,兀自遮攔多而進攻少,玄難見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敵人剋制,縮手縮腳,半點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來夾攻,當下拳法一變,換作了少林派的「羅漢拳」。喬峰冷笑道:「那也是來自天竺的胡人武術,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厲害,還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說話之間,「太祖長拳」呼呼呼的擊出。眾人聽了,心中都滿不是味兒。大家為了他是胡人而加圍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而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傳的拳法。

  忽聽得趙錢孫大聲叫道:「管他使甚麼拳法,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就該斃了。大夥兒上啊!」他一面叫嚷,一面就衝了上去。跟著譚公、譚婆、丐幫徐長老、陳長老、鐵面判官單氏父子等數十人同時攻上。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手,人數雖多,相互間並不混亂,此上彼落,宛如車輪戰相似。

  喬峰揮拳拆格,口中說道:「你們稱我是契丹人,那麼喬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說這兩位老人家我生平敬愛有加,絕無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殺的,又怎能加我『殺父、殺母』的罪名?玄苦大師是我授業恩師,少林派倘若敢認玄苦大師是我師父,喬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這等圍攻一個少林弟子,所為何來?」

  玄寂哼了一聲道:「強辭奪理,居然也能自圓其說。」喬峰說道,「若能自圓其說,那就不是強辭奪理了。你們如不當我是少林弟子,那麼這『殺師』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頭上。常言道得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想殺我,光明正大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許多不能自圓其說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來,手上卻是絲毫不停,拳打單叔山、腳踢趙錢孫、肘撞秦元尊、掌擊鮑千靈,說話之間,竟然連續打倒了四人。他心中明知這些人都非奸惡之輩,是以手上始終稍留餘地,被他擊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卻不曾傷了一人性命。參與這英雄大會的豪傑人數何等眾多?擊倒十餘人,只不過是換上十餘名生力軍而已。

  又鬥片刻,喬峰暗暗心驚:「如此打將下去,我總有筋疲力盡的時刻,還是及早抽身逃走的為是。」他一面出招相鬥,一面觀看脫身的途徑。趙錢孫倒在地下,斷了一條手臂,卻已瞧出喬峰意欲走路,大聲叫道:「大家出力纏住他,這萬惡不赦的狗雜種想要逃走!」喬峰酣鬥之際,酒意上湧,怒氣漸漸勃發,聽得趙錢孫破口辱罵,說他是甚麼「萬惡不赦的狗雜種」,不由得怒火不可抑制,喝道:「狗雜種第一個拿你來開殺戒!」運功於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擊過去。玄難和玄寂同時叫道:「不好!」兩個人雙掌齊出,運起掌力,要同時接了喬峰這一掌,相救趙錢孫的性命。

  驀地裏半空中人影一閃,一個人「啊」的一聲長聲慘呼,前心受了玄難、玄寂二人的掌力,後背被喬峰的劈空掌所擊中,三股凌厲之極的力道前後夾擊,登時打得他肋骨寸斷,臟腑碎裂,口中鮮血狂噴,猶如一灘軟泥般委頓在地。這一來不但玄難、玄寂大為震驚,連喬峰也是頗出意料之外。原來這人卻是快刀祁六。他懸身半空,時候已是不短,這麼晃來晃去,嵌在橫樑中的這柄刀終於鬆了出來。他身子下墜,說也不巧,正好跌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間,便如兩塊大鐵板的巨力從前後擠將攏來。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玄難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喬峰,你作了好大的孽。」

  喬峰大怒,道:「此人我殺他一半,你師兄弟二人合力殺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帳上?」玄難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會有今日這場打鬥?」喬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帳上,卻又如何?」激鬥之下,他血液中的蠻性發作起來,陡然間令他變成了一頭猛獸一般,反手一拿,抓起一個人來,正是單正的次子單仲山。喬峰夾手奪下他的單刀,右掌一起,一記拍下,單仲山天靈蓋碎裂,死於非命。群雄齊聲發喊,又是驚惶、又是憤怒。

  喬峰殺人之後,更是怒發如狂,單刀飛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鋼刀橫砍直劈,威勢直不可當,但見白牆上點點滴滴的濺滿了鮮血,大廳中倒下了不少屍骸,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膛破肢斷。這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紅了眼睛,見人便殺。傳功長老和奚長老竟都死於他的刀下。來赴英雄宴的豪傑,十之八九都是親手殺過人,須知在武林中得享大名,畢竟不能單憑交遊和吹噓,就算自己沒殺過人,這殺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但如今日這般驚心動魄的惡鬥,卻是生平從所未見。

  敵人只有一個,可是他如困獸、如鬼魅,忽東忽西的亂砍亂殺。不少高手上前接戰,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數殺了。群雄均非膽怯怕死之人,但在如此瘋虎一般人物的衝擊之下,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盡快離開大廳,喬峰有罪也好,無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這件事了。游氏雙雄左手各執圓盾,右手一挺短槍、一持單刀,兩人呼哨一聲,圓盾護身,分從左右向喬峰攻了過去。

  喬峰雖是絕無顧忌的狂打狠殺,但對敵人攻來的一招一式,卻仍是凝神注視,頭腦絲毫不亂,這才保持得身不受傷。他見游氏兄弟的兵刃招數都是十分怪異,當下呼呼兩刀,將身旁兩人砍倒,制其機先,搶著向游驥攻了過去。他一刀砍下,游驥舉起盾牌一擋,噹的一聲響,喬峰的單刀反彈上來,他一瞥之下,但見單刀的刃口捲起,已然不能用了。原來游氏兄弟圓盾係用百煉精鋼打造而成,縱是寶刀寶劍亦不能傷,何況喬峰手中所持的,只是從單仲山手中奪來的一把尋常鋼刀?

  游驥以圓盾一擋,右手短槍猶如毒蛇出洞,電也似的從盾底穿出,刺向喬峰小腹。便在這時,喬峰只見寒光一閃,游駒手中的圓盾竟向他腰間劃來。他目光敏銳,只見這圓盾的邊緣極是鋒銳,卻是開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圓斧相似,這一下若是教他劃上了,身子登時斷為兩截,端的是厲害無比。

  喬峰喝道:「好傢伙!」拋去手中單刀,左手一拳,噹的一巨響,擊在游驥圓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噹的一聲巨響,擊在游駒圓盾的正中。游氏雙雄只感半身酸麻,在喬峰剛猛絕倫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飛舞,雙臂酸軟,手中的盾牌和刀槍再也拿捏不住,嗆啷啷落地。兩人右手的虎口同時震裂,滿手都是鮮血。

  喬峰笑道:「好極,送了這兩件利器給我!」雙手搶起鋼盾,盤旋飛舞。這兩塊鋼盾當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聽得「啊唷」、「呵呵」幾聲慘呼,已有四人死在鋼盾之下。游氏兄弟臉如土色,神氣灰敗。游驥道:「兄弟,師父言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游駒道:「哥哥,今日遭此奇恥大辱,咱哥兒倆更有甚麼臉面活在世上?」兩人一點頭,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槍刺入自己體內,登時身亡。群雄齊叫「啊喲」,可是在喬峰圓盾的急攻之下,都是分不出手來相救。

  喬峰也是一獃,沒想到身為聚賢莊主人的游氏兄弟竟會自刎。他背上一涼,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頗起悔意,說道:「游家兄弟,何苦如此?這兩塊盾牌,我還了你們就是!」持著那兩塊鋼盾,恭恭敬敬的放到游氏雙雄屍體的足邊。他彎著腰尚未站直,忽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驚呼:「小心!」

  喬峰機警之極,身子向左一移,青光閃動,一柄利劍從身邊疾刺而過。若不是阿朱這一聲呼叫,雖然未必便能刺他得中,但手忙腳亂,處境定然大大的不利。向他偷襲的乃是譚公,一擊不中,已然遠避。譚婆怒道:「好啊,你這小鬼頭,咱們不來殺你,你卻出聲幫人。」身形一晃,一掌便向阿朱頭頂擊落。當喬峰和群雄大戰之際,阿朱縮在廳角,體內元氣漸漸消失,眼見眾人圍攻喬峰,想起他明知兇險,仍是親身護送自己前來求醫,這番恩德,當真是粉身難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焦急,心想喬峰便有天下無敵的本領,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後來見喬峰歸還鋼盾,譚公自後偷襲,當下出聲示警。

  譚婆這一掌離阿朱頭頂甫有半尺,喬峰已然縱身趕上,一把抓住譚婆的後心,將她硬生生的拉開,向旁擲了出去,喀喇一聲,將一張花梨木的太師椅撞得粉碎,阿朱雖未受到譚婆掌擊,卻已花容失色,身子漸漸軟倒。喬峰大驚,心道:「她體內真氣漸盡,在這當口,我那有餘裕給她接氣?」只聽得薛神醫冷冷的聲音說道:「這姑娘真氣轉眼便盡,你是否以內力替她接續?若是她斷了這口氣,我可無法救活的了。」

  喬峰為難之極,知道薛神醫所說的確是實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續命,環伺在旁的群雄立時白刃交加。這些人有的死了兒子、有的死了至交好友,出手那有容情?然則是眼睜睜的瞧著她斷氣而死不成?

  喬峰冒著奇險將阿朱送到聚賢莊來,若是未得薛神醫出手醫治,便任由她真氣衰竭而死,實在是太也可惜,可是這時候以內力續她真氣,那便明明是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她性命。阿朱只不過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個小丫頭,跟她實在算不上有甚麼交情,出力相救,那還是尋常的俠義之行,但要以自己大好的性命去換她一命,這可說不過去了,「她既非我的親人,又不是有恩於我,須當報答。我盡力而為到了這步田地,也可說是仁至義盡,對得她住。我立時便走,讓薛神醫去救她一命。」

  他心意已決,雙手圓盾使出「大鵬展翅」的招數來,兩圈白光滾滾向外翻動,逕向廳門口衝出。群雄雖是人多,但一來他招數狠惡,二來這一對圓盾實在太過厲害,這一使將開來,丈許方圓之內誰都無法近身。喬峰幾步衝到大廳門口,左足跨出了門檻,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慘然說道:「先殺這丫頭,再報大仇!」說話的正是鐵面判官單正。他大兒子單伯山應道:「是!」一刀向阿朱頭上劈了下去。

  喬峰驚愕之下,不及細想,左手團盾脫手,盤旋飛出,去勢凌厲之極。七八個人齊聲叫道:「小心!」單伯山舉刀格擋,但喬峰這一擲的勁力何等剛猛,圓盾的邊緣又鋒利無比,喀喇一聲響,連人帶刀,將單伯山鍘為兩截。那斷盾餘勢不衰,斬入大廳的柱子之中。單伯山死得太慘,這一來動了公憤,不但單正、單季山父子等都向阿朱撲去,此外尚有六七人的兵刃都向阿朱身上招呼。喬峰罵道:「好不要臉!」呼呼呼呼連出四掌,將一干人都震退了,搶上前去,左臂將阿朱抱了起來,以圓盾護住她的身子。

  阿朱低聲道:「喬大爺,我不成啦,你別理我,快快自己去罷!」這一番血戰,激發了喬峰高傲倔強之氣,大聲說道:「事到如今,他們也絕不容你活了,咱們死在一起便是。」右手一翻,又奪了一柄長劍,刺削斬劈,向外衝去。他手中抱了一人,不但行動不便,而且少了一隻手使用,圓盾雖堅,卻也無法護住阿朱全身。喬峰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長劍亂舞亂劈,只跨出兩步,只覺後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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