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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第三十八回 非我族類

  大義分舵的蔣舵主並沒參與叛亂的密謀,見全冠清等敢作亂犯上,心下極是氣惱,一時之間心中甚為激動,直到喬峰吩咐他隨著張全祥去提人,這才心神略定,向本舵的二十餘名幫眾說道:「本幫不幸發生變亂,正是大夥兒出死力報答幫主恩德之時。大家出力護主,務須遵從幫主號令,不得有違。」他是生怕四大長老又起發難,幫主一人孤掌難鳴,雖然大義分舵的人眾與諸叛徒相比仍是少數,但總是聲勢盛得多了。喬峰卻道:「不!蔣兄弟,你將你本舵的兄弟一齊帶去,救人乃是大事,不可有甚差失。」蔣舵主不敢違命,應道:「是!」又道:「幫主,你千萬小心,我盡快趕回。」喬峰微微一笑,道:「這裏都是咱們多年來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不過一時生了些意見,沒甚麼大不了的事,你放心去罷。」當下蔣舵主頓了本舵幫眾,自行去了。

  喬峰口中說得輕描淡寫,心真卻實在甚為激盪,眼見大義分舵的二十餘名幫眾一走,杏子林中除了段譽、王玉燕、阿朱、阿碧四個外人之外,其餘二百來人都是參與陰謀的同黨,只須其中有人一聲傳呼,群情洶湧之下,發作起來,那可是十分的難以應付。他四顧群豪,只見各人的臉色均甚尷尬,有的強作鎮定,有的惶惑無定,有的卻是躍躍欲試,頗有鋌而走險之意。四周二百餘人,誰也不說一句話,但只要有誰說出一句話來,顯是變亂立生。

  喬峰心想:「此刻唯有靜以待變,最好是轉移各人的心事,等得傳功長老等人回來,大事便定。」一瞥眼間見到段譽,便道:「眾位兄弟,我今日好生喜歡,新交了一位好朋友,咱二人意氣相投,和這位段譽段兄弟已結成了金蘭之交。段兄弟,我給你引見咱們丐幫中的首要人物。」他拉著段譽的手,走到那白鬚白髮、手使倒齒鐵間的長老身前,說道:「這位宋長老,年高望重,是本幫人人敬重的元老,他這倒齒鐵間當年縱橫江湖之時,段兄弟你還沒出世呢。」段譽道:「久仰久仰,今日得見高賢,幸何如之。」說著抱拳行禮,那宋長老勉強還了一禮。

  喬峰又替他引見那手使鋼杖的矮胖老人奚長老道:「這位奚長老是本幫外家高手。你哥哥在十多年前,常常向他討教武功。奚長老於我,可說是半師半友,情意甚為深重。」段譽道:「適才我見到奚長老和那兩位爺台動手過招,武功果然是異常了得,佩服佩服。」這奚長老性子直率,聽得喬峰口口聲聲不忘舊情,特別提到昔年自己指點他武功的德意,又是放心,又是慚愧,知道喬峰不至向自己嚴厲追究此次的叛亂,而自己居然糊裏糊塗的聽信了全冠清之言,不由得暗暗自責。

  喬峰引見了那使麻袋的陳長老後,正要再引見那使鬼頭刀的紅臉吳長老,忽聽得腳步聲響,東北角上有許多人奔來,聲音嘈雜,有的連問:「幫主怎麼樣?叛徒在那裏?」有的說:「上了他們的當,給關得真是氣悶。」亂成了一團。喬峰一聽大喜,但不願缺了禮數,使吳長老心存芥蒂,仍是替段譽引見,表明吳長老的身份名望,這才轉身。只見丐幫中傳功長老、執法長老、大仁分舵的舵主,一時齊到。各人心中都有無數言語要說,但在幫主跟前,誰也不敢任意開口。要知丐幫為武林中第一大幫,幫中人才固多,幫規也是極為嚴峻。喬峰見來人齊到,便道:「各位請分別坐下,我有話說。」

  眾人齊聲應道:「是!」有的向東,有的向西,各按職分、輩份,或前或後,或左或右的坐好。在段譽瞧來,眾乞丐似乎是亂七八糟,四散而坐,其實那一人在前,那一人在後,各有分別,半分也混亂不得。喬峰見眾人都守規矩,心下先自寬了三分。

  喬峰微微一笑,說道:「咱們丐幫多承江湖上朋友瞧得起,百餘年來號稱為武林中第一大幫。既是稱得上『第一』兩字,人多勢眾,大夥兒見解不能齊一,那也是難免之事,只要解釋明白,大夥兒仍是相親相愛的好兄弟,大家也不必將一時的意氣紛爭,瞧得太過重了。」他說這幾句話,臉上神色極是慈和,須知他最不願見到的,乃是丐幫內部自相殘殺,是以他盤算良久,決意寧靜處事,要將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

  諸幫眾聽他這麼說,原來緊張之極的氣勢果然稍稍鬆弛。坐在喬峰右首的一個面色臘黃的老丐站起身來,說道:「請問宋奚陳吳四長老,你們命人將咱們關在太湖中的小船之上,那是甚麼意思?」這人正是丐幫中的執法長老,姓白,名叫世鏡,向來鐵面無私,幫中大小人等,縱然並不違犯刑條,見到他也是懼怕三分。丐幫所以幫規嚴格,在武林中地位崇高,白世鏡實有極大的功勞。

  四長老中,以宋長老年紀最大,因此儼然是四長老的首腦。他臉上泛出紅色,咳嗽一聲,道:「這個——那個——嗯——咱們是多年來共患難的好兄弟,自然並無惡意——白——白執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臉上,那也不必介意。」眾人一聽,都覺這位宋長老未免老得太糊塗了,幫會中犯上作亂,那是何等的大事,豈能說一句「瞧在我老哥哥的臉上」,就此輕輕一筆帶過?

  白世鏡道:「宋長老說並無惡意,事實並非如此。我和方舵主他們一起被囚於一艘船上,這小船泊在湖中,船上堆滿柴草硝磺,說道咱們若想出船逃走,立時便發火焚燒。宋長老,難道這並無惡意麼?」宋長老道:「這個——確是做得太過份了些。大家都是一家人,怎麼可以如此蠻來?以後見面,不是很難為情麼?」他後來這幾句話,已是向著陳長老而說。

  白世鏡指著一條漢子道:「你騙咱們上那小船,說是幫主有請,假傳幫主號令,該當何罪?」那漢子嚇得渾身簌簌發抖,顫聲道:「弟子職份低微,如何敢作此犯上欺主之事?都是——都是——」他說到這裏,眼睛瞧著全冠清,意思是說:「本舵全舵主叫我騙你上船的」,只是他向在全冠清屬下,不敢公然指證。白世鏡道:「是你全舵主吩咐的,是不是?」

  那漢子垂首不語,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白世鏡道:「全舵主命你假傳幫主號令,騙我上船,你當時知不知這號令是假?」那漢子臉上登時全無半點血色,不敢作聲。白世鏡冷笑道:「李三春,你向來是條敢作敢為的硬漢子,是不是?大丈夫有膽子做事,難道沒膽子應承了?」

  李三春胸膛一挺,已是將性命豁了出去,朗聲道:「白長老說得是。我李三春做錯了事,是殺是剮,任你處分,姓李的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我向你傳達幫主號令之時,明知那是假的。」

  白世鏡道:「是幫主對你不起麼?是我對你不起麼?」李三春道:「都不是,幫主待屬下義重如山,白長老公正嚴明,誰都沒有異言。」白世鏡厲聲道:「然則那是為了甚麼?到底是甚麼緣故?」

  李三春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又向喬峰瞧了一眼,大聲道:「屬下違反幫規,死有應得,這中間的原因,非屬下敢道。」手腕一翻,白光閃處,噗的一聲響,一柄明晃晃的解手尖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口。這一刀出手甚快,又是對準了心臟,刀尖穿心而過,立時便即斷氣斃命。諸幫眾「嘩」的一聲,都驚呼出來,但各人均是就坐原地,誰也沒有移動。白世鏡臉上絲毫不動聲色,道:「你明知號令是假,不向幫主舉報,反來騙我,原該處死。」他轉頭向傳功長老道:「項兄,騙你上船囚禁的,卻又是誰?」突然之間,人眾中一人躍起身來,轉身便奔。

  這人背上負著五隻布袋,乃是丐幫中的五袋弟子。他奔逃得極是急忙,不問可知,自是假傳號令,騙項長老上船去之人了。傳功、執法兩長老相對嘆息一聲,並不說話。只見人影一晃,一個人身法快極,已攔在那五袋弟子的身前,那人滿臉紅光,手持鬼頭刀,正是四大長老中的吳長老。他厲聲喝道:「劉竹莊,你為甚麼要逃?」

  那五袋弟子劉竹莊一見吳長老攔在身前,更是嚇得腳也軟了,道:「我——我——」連說了七八個「我」字,卻是說不出第二個字來。吳長老道:「咱們身為丐幫弟子,務須遵守祖宗遺法。大丈夫行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敢作敢為,也敢擔當。」他轉過身來,向喬峰道:「幫主,咱們有個密謀,要廢去你的幫主之職。這個密謀,宋奚陳吳四長老都曾參與其事。咱們怕傳功、執法兩位長老不允,是以設法將他們囚禁起來。這是為了本幫的大業著想,不得不冒險而為。今日勢頭不利,被你佔了上風,咱們由你任意處置便是。吳長風在丐幫三十年,誰都知道我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說著噹的一聲,將鬼頭刀遠遠擲了開去,雙臂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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