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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狄雲順著他眼光望去,只見後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服飾極是華麗,約莫五十來歲年紀。狄雲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亂跳,轉過了頭,不敢對他再看,心中不住說道:「這人我見過的,這人我見過的。他是誰呢?」只覺這人相貌好熟,但一時卻想不起在那裏見過。只聽得那人說道:「今晚大夥兒把東半邊再掘深三尺,不論有什麼紙片碎屑,木條磚瓦,一點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來給我。」狄雲聽到他的說話之聲,心頭一凜,登時省悟:「是了,原來是他。」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不錯,果真是他。」

  原來這間大屋的主人,竟是在荊州萬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劍法的老乞丐。

  那時他衣服破爛,頭髮蓬亂,全身汚穢之極,但今日卻變成了一個豪富的模樣,整個人完全變了,難怪狄雲一見之下竟然認他不出,直到聽了他說話的聲音,這才認出。

  狄雲一認出他後,立時便想從坑中跳將上去,和他相認,但這幾年來的受苦受難,教會他事事都要鄭重,不可魯莽急躁,他心中想:「這位老乞丐伯伯對我有恩,當年我和那太行山大盜呂通相鬥,已然落敗,幸虧他出手相救。後來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劍法,我才得大勝萬門群弟子。現下想來,他這三招劍法平平無奇,沒什麼了不起,但當時卻使我免受折辱,今日重會,原該好好謝他一番才是。可是這裏是我師父的舊居,他在這裏挖掘什麼東西?他為什麼要起這樣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從前是乞丐,怎樣發財成了富人?」他心下暗暗琢磨:「我還是瞧清楚了再說。他雖是我的恩人,要拜謝也不必忙在一時。他怎麼不怕我師父回來?難道……難道……我師父竟是死了麼?」

  他從小由戚長發養育長大,心中對師父的心情,便似是對待父親一般,想到師父或許已經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紅了。

  突然之間,東南角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一個鄉民的鋤頭碰到了什麼東西,那主人一聽到聲音,身子一縱,便躍入了坑中,俯身抬起一件東西來。坑中眾鄉民都停止了挖掘,一齊向他望去,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根鐵釘,臉有失望之色,反來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拋在一邊,說道:「動手啊,快挖,快挖!」

  ***

  狄雲和眾鄉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終是全神貫注瞧著挖掘工程如何進行,一直忙到天明,這才收工。大部分鄉民紛紛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遠,便在大屋中東邊廊下席地而睡。狄雲也在廊下睡了,直到下午,大家才起身吃飯。狄雲身上骯髒,旁人不願和他親近,睡覺吃飯之時,都是離他遠遠地。狄雲正是求之不得。他性格忠厚老實,雖是近年學會了小心謹慎,不敢輕信旁人,但要他裝做作偽,仍是頗覺為難,時候一久,定然露出馬腳,別人不來和他親近,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吃過飯後,狄雲走向三裏外的小村,想打聽一下師父是否曾經回來過。他望見幾個少年時的遊伴,這時都已粗壯成人,在田間忙碌工作,他不願顯露自己身份,並不上前招呼,卻尋到一個不相識的十三四歲少年,問起那間大屋的情形,那少年說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錢,來尋聚寶盆的,可是尋到這時候還沒尋到。

  那少年邊說邊笑,可見尋聚寶盆一事,在左近一帶已成了一件笑柄。「原來的那幾間小屋麼?嗯,好久沒有人住啦,從來沒人回來過。起大屋的時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雲別過了那少年,心中悶悶不樂,又是充滿了疑團,實是猜想不出那老乞丐幹這些神秘莫測之事,到底有何用意。他在田野間信步而行,經過一塊菜地,但見一片青綠,都是種滿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驀然之間,他心中響起了這幾下清脆的頑皮的聲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帶最尋常的蔬菜,粗種粗長,莖子的心是空的。他師妹戚芳給他取了這個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心事。他自離湘西之後,不是關在荊州的牢獄之內,便是困處藏邊的大雪谷中,直到今日,方始重行看到空心菜。他望著這一片空心菜,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慢慢向西走去。

  西邊都是荒山,亂石嶙峋,連茶樹也不能種的。那荒山之中,有一個人跡從來不到的山洞,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懷念昔日的歡樂,信步向那個山洞走去。一直要翻過三個山坡,鑽過兩個大山洞,才來到這幽秘的荒涼的山洞。

  他來到山洞之前,只見洞口都是齊肩的長草,把洞口都遮住了。狄雲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鑽進了山洞,見洞中各物,和當年自己和戚芳離去之時一模一樣,沒人移動過。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來彈鳥的彈弓,捉山兔的板機,戚芳放牛時吹的短笛,仍是這麼放在洞中的石頭上。

  那邊是戚芳的一隻針線籃。那時候,她常到山洞中來,在他身邊做些鞋底、鞋面的針線。只見籃中的剪刀都生滿了黃鏽,狄雲隨手從針線籃中,取了一本用來夾鞋樣和繡花樣的舊書出來。

  狄雲心頭立時湧起了當時的情景,逢到冬天農閒的日子,他常常在這山洞中打草鞋或是編竹筐,戚芳就在這裏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疊成鞋底,然後一針針的縫上去。師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那麼有時在鞋面上繡一朵花,有時繡一隻鳥,那當然是過年過節時穿的,平時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下地做工,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腳。

  狄雲隨手翻開那本書本,拿出一張紙樣來。那是一隻蝴蝶,是戚芳剪來做繡花樣的。狄雲心中清清楚楚的湧出了那時的情景:一對黑色的大蝴蝶飛到了山洞口,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但兩隻蝴蝶始終不分開。戚芳叫了起來:「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原來湘西一帶的人叫這種黑色大蝴蝶為「梁山伯,祝英台」。因為這種蝴蝶一定是雌雄一對,雙宿雙飛。

  狄雲正在打草鞋,這對蝴蝶飛到他身旁,他舉起半隻草鞋,拍的一下,就將一隻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怒道:「你……你幹什麼?」狄雲見她忽然發怒,不由得手足無措,囁嚅道:「你喜歡……蝴蝶,我……我就給你打下來。」那時一隻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了,那隻沒死的卻繞著死蝶,不住的盤旋飛動。戚芳道:「你瞧,這麼作孽!人家好好的一對夫妻,你活生生將它們拆散了。」狄雲那時才覺歉然,道:「唉,這可是我的不對啦。」

  後來,戚芳就照著那隻死蝶的形狀,剪了個繡花的紙樣,繡在她自己的鞋上。到過年的時候,又繡了一隻荷包給他,上面也有這麼一隻蝴蝶,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體處有一些紅色、綠色的細線。這隻荷包他一直帶在身邊,但在荊州被捉進獄中,就此不見了。

  狄雲拿著那隻繡花樣的紙蝶,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戚芳的聲音:「你瞧,這麼作孽!人家好好的一對夫妻,你活生生將它拆散了。」

  他呆了一陣,將這隻紙蝶又挾回書中,隨手翻了一下,見書中還有許多紅紙花樣,有的是一尾鯉魚,有的是三隻山羊,那都是過年時貼在窗上的窗花。狄雲正拿了一張張的細看,忽聽得數十丈外發出石頭相擊的喀喇一響,顯是有人走來。他心想:「此處極少有人來到,難道是野獸麼?」順手將這本挾著繡花紙樣的書往懷中一塞,只聽得有人說道:「這一帶荒涼得很,不會在這裏的。」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嘿,越是荒涼,越是有人來收藏寶物。咱們好好在這裏尋尋。」狄雲心道:「怎麼到這裏尋寶來著?」一斜身便出了山洞,隱身在一株大樹之後。

  過不多時,便有人向這邊走來,聽那腳步聲竟然有七八人之多。狄雲從樹後望將出去,只見當先一人衣服光鮮,油頭粉臉,相貌好熟,跟著又有一人手中提著鐵鏟,走了過來。這人長身玉立,相貌英俊。狄雲一見,不由得怒氣上沖,立時便想沖出去一把捏死了他。原來這人非別,正是那個奪他師妹,送他入獄,害得他受盡千辛萬苦的萬圭。

  旁邊那個年紀略輕的,卻是萬門小師弟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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