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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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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長劍的劍尖抵在狄雲胸口,狄雲用力抓住了周圻背心,向已方擠壓,但說也奇怪,這長劍竟是不再刺進,似乎遇上了什麼穿不透的阻力,劍身竟爾漸成弧形,慢慢彎曲。周圻又驚又奇,右臂使勁向前直刺,要使長劍穿通狄雲的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進半寸,也已不能。 狄雲紅了雙眼,凝視著周圻的臉,初時見他臉上都是得意和殘忍的神色,但漸漸的變為驚訝和詫異,滿臉都是惶惑,又過一會,他的詫異之中混入了恐懼,這害怕的神色越來越強,變成了震駭莫名。 原來周圻發覺狄雲練成了一種刀槍不入的護體功夫,自己的長劍雖是刺中他的身體,只是使他皮肉陷入數寸,卻不能穿破肌膚。他從未聽見過世上有這種神奇的功夫,心中怯意越來越盛,右臂內勁連催三次,始終不能將長劍刺入敵人身子,當下顧不得傷敵,一心只想脫身逃走。但狄雲牢牢抱著他的背心,竟是無法脫身。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內彎,跟著長劍的劍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劍刃越來越彎,彎成了個半圓之形。 突然之間,拍的一聲響,劍身折斷。周圻大叫一聲,向後便倒。兩截鋒利的斷劍,都刺入了他的小腹。周圻一摔倒,狄雲也被他帶著跌了下去,壓在他的身上,雙手仍是牢牢抓住敵人的背心不放。狄雲鼻中聞到一陣強烈的血腥氣,只見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淚來,跟著口邊流出鮮血,頭一側,一動也不動了。 狄雲大奇,初時還怕他是詐死,不敢放開雙手,跟著覺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低頭一看,竟是沒有傷痕。他迷迷惘惘的放開周圻,站起身來,只見兩截斷劍都插在周圻的腹中,只有劍柄和劍尖露出在外。他再低頭看自己胸口時,見外衫破了寸許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內衣來。 狄雲瞧瞧周圻身上的兩截斷劍,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霎時間明白了。原來,是貼身穿著的烏蠶衣救了自己性命,更因此而殺了仇人。這烏蠶衣刀劍不損,周圻這一劍只能戳得他胸口疼痛,卻不能穿透烏蠶衣,待得長劍一斷,劍刃的斷口處極是鋒銳,兩截斷劍同時壓入周圻腹中。 *** 狄雲驚魂稍定,立即轉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大哥。你……你……怎麼樣?」丁典慢慢睜開眼來,向他瞧著,只是眼色中沒半分神氣,似乎是視而不見,或者是不認得狄雲是誰。狄雲叫道:「丁大哥,我……我無論如何要救你出去。」丁典緩緩的道:「可惜……可惜那劍訣,從此……從此失傳了,合葬……霜華……」 狄雲大聲道:「我記得的……一定要將你和凌小姐合葬,遂了你二人的心願。」丁典慢慢合了眼睛,呼吸越來越是微弱,但口唇微動,還是在說什麼話。狄雲將耳朵凑到他的唇邊,依稀只聽到他在說:「那第十一個字……」但隨即沒有聲音了。狄雲的耳朵上感到不在呼氣,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覺他一顆心也已停止了跳動。 狄雲早就知道丁典已然性命難保,但此刻領會到這位數年來情若骨肉的義兄竟然捨己而去,心中的悲傷真是不可形容。他跪在丁典的身旁,拚命往他口中吹氣,心中不住的許願:「老天爺,老天爺,你讓丁大哥再活轉來,我寧可再回到牢獄之中,永遠不再出來。我寧可不去報仇,寧可一生一世受萬門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爺,你……你讓丁大哥活轉來。」 然而他抱著丁典身子的雙手,卻覺到丁典的肌膚越來越冷,知道自己這許多真誠的許願都落了空。頃刻之間,他感到了無比的寂寞,無比的孤單,只覺得外邊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獄室是更加可怕,以後的日子更加難過。他寧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獄室中去。 他橫抱著丁典的屍身,站了起來,忽然間,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悲傷都襲向心間,當真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他便如一個孩子那樣,放聲大哭。沒有任何顧忌的號啕大哭。他根本沒想到這哭聲或許會召來追兵,也沒想到一個大男人這般哭泣太也可羞。他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傷,便這般不加抑制的大哭。 *** 當他眼淚漸漸乾了,大聲的號啕變為低低的抽噎時,難以忍受的悲傷在心中仍是一般的難以忍受。可是他的頭腦比較清楚些了,開始琢磨:「丁大哥的屍身怎麼辦?我怎麼帶著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他此時心中更無別念,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間,馬蹄聲從遠處響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餘匹之多。只聽得有人在呼叫:「馬大爺、耿大爺、周二爺,見到了逃犯沒有?」那十餘匹馬奔到廢園外,一齊止住。有人道:「進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會躲在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說著拍的一聲響,便是靴子著地的聲音,那人跳下了馬背。 狄雲更不多想,抱著丁典的屍身,從廢園的側門中奔了出去,他一出側門,便聽到廢園中幾個人大聲驚呼,發現了馬大鳴、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屍身。 狄雲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這般抱著丁典的屍身很是危險,奔跑既不快速,隨時隨刻都會給人發見。但他寧可重行被逮捕入獄,寧可身受酷刑或是立被處決,卻是決計不肯丟棄了丁典的屍體。奔出數十丈,見左首有一扇小門斜掩,當即一衝入內,反足將門踢上。只見門內是一座極大的菜園,種滿了油菜、蘿蔔、茄子、絲瓜之類。狄雲自幼務農,和這些瓜菜闋隔了五年,此時乍然重見,心頭不禁生出一種溫暖親切之感。他四下打量,見東北角上是間柴房,從窗中可以見到松柴稻草堆得滿滿的。狄雲心中一喜,當下拔了幾枚蘿蔔,掩好了土,抱了丁典的屍身,衝入柴房。 他側耳聽得四下並無人聲,於是搬開柴草,將屍身放好,輕輕用稻草蓋了。在狄雲心中,有一個念頭還是沒全然拋棄:「說不定,丁大哥會突然醒轉。」 他剝了蘿蔔皮,放到口中去咬了一口。生蘿蔔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那是五年多沒嚐到了,他想到了湖南的鄉下,不知有多少次,他曾和戚師妹一共拔了生蘿蔔,在田野間漫步剝食…… 他吃了一個又一個,眼眶又有點潮濕了,驀地裏,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他全身接連震了幾震,手中的半個蘿蔔掉在地下,雪白的蘿蔔上沾滿泥沙和稻草碎屑。他聽到那清脆溫柔的聲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裏?」 狄雲心中第一個衝動,便想大聲答應:「我在這裏!」但這個「我」還沒說完,便在喉頭哽住了,他急忙用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的簌簌顫抖。 因為「空心菜」是他的綽號,這世界上只有他和戚芳兩人知道,連師父也不知。戚芳說他沒有腦筋,老實得一點心思也沒有,除了練武之外,什麼事情也不想,甚麼事情也不懂,說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雲笑著也不辯白,他歡喜戚芳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他每次聽到「空心菜」這名字,心中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溫柔甜蜜。因為當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時候,戚芳決不叫他這個外號。如果叫到了「空心菜」,總是只有他和她兩人單獨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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