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白馬嘯西風 | 上頁 下頁
二〇


  蘇魯克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來,仍是光強刺眼,他側過身子,這才瞧清,原來對面一座石山上,嵌著兩扇黃金鑄的大門。陽光照射在黃金門上,閃耀出萬道金光。

  五個人齊聲歡呼:「哈布迷宮!」蘇魯克奔過伸手用力一推金門,兩扇門竟是紋絲不動。車爾庫和蘇魯克怒道:「那惡賊在裏面上了閂。」阿曼細看金門周圍有無機括,但見那門宛如天生在石山中一般,竟無半點縫隙。阿曼拉住門環,向左一轉,轉之不動,再向右轉,卻可鬆動。她用勁轉了幾轉,蘇魯克和車爾庫本在大力撞門,突然金門向裏打開,兩人出其不意,一齊摔了進去。兩人一驚之下,哈哈大笑爬起身來。

  門內是一條黑沉沉的長甬道,蘇普點燃火把,一手執了,另外一手拿著長刀,當先領路。走完甬道,眼前出現了三條岔道。迷宮之內並無雪地足跡指引,不知陳達玄和計老人向那一條路走去,阿曼俯身細看,見左首和右首兩條路上都有淡淡的足印。

  蘇魯克道:「三個人走左邊的路,兩個走右邊的,待會兒再在這裏會合。」李文秀道:「不好!這地方既然叫作迷宮,道路一定曲折,咱們還是一起的好。」蘇魯克搖頭道:「諒這山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女孩子膽小,真沒法子。」他話是這麼說,但五個人還是一齊走了,見右首一條路寬些,便都向右行。

  只走出十餘丈遠,蘇魯克心中便想:「這女娃兒的話倒是不錯。」祗見前面又出現了岔路。五個人細細辨認腳印,一路跟蹤而進,有時岔路上兩邊都有腳印,祗得任意選一條路。走了好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幾,每到一處岔路,阿曼便在山壁上用刀割下記號,以免回出來時找不到原足。突然之間,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大片空地,盡頭處又有兩扇門。

  蘇普轉動門環,推門進內,只見裏面是一間殿堂模樣,四壁供給了神像,有的黃塑,有的玉彫,神像的眼珠或是寶石,或是翡翠,閃閃發光。五個人見到這等景像,都驚得呆了,從這殿堂進去,連綿不斷竟都是一列房舍。每一間房中大都供有神像。單是一座小殿中的珍寶便是難計其數。偶然在壁上見到幾個漢文,寫的是「高昌國國主」,「文泰」「大唐貞觀十三年」等等字樣。

  原來高昌是古代一個大國,百姓富庶,國勢強盛,唐太宗貞觀年間,高昌國的國王叫做鞠文泰,臣服於唐。但因國家富強,對唐朝便不大禮貌,唐朝派使者到高昌,鞠文泰對使者說:「鷹飛於天,雉伏於嵩,貓遊於堂,鼠噍於穴,各得其所,豈不能自生邪?」意思說,雖然你是猛鷹,我是沒用的野雞,但你在天上飛,我躲在草叢之中,你也啄我不死,雖然你是貓,我是老鼠,但你在廳堂上走來走去,我躲在洞裏啾啾的叫,你也奈何我不得。唐太宗聽了這番話,很是憤怒。後來高昌又出兵攻打鄰國焉耆,而焉耆是一直對唐朝極恭順的,焉耆向唐求救,唐太宗便派出了大將候君集去伐高昌。

  高昌國王鞠文泰聽到消息,對他的百官道:「唐離我有七千里,中間二千里是大沙漠,地無水草,寒風如刀,熱風如燒,怎能派大軍到來!他來打我,如果兵派得很多,那麼糧運便接濟不上。要是派兵在三萬以下,便不用怕他。咱以逸待勞,堅守都城,只須守到二十日,唐兵食盡,使會退走。」

  他知道唐兵厲害,定下了只守不戰的計策,於是大集人夫,在極隱秘之處,造下了一座迷宮,萬一都城不守,還有可以追避的地方。當時高昌國力殷富,西城巧匠,多集於彼,這座迷宮建造的曲折變幻之極,國內的珍奇寶物,盡數藏在宮中,鞠文泰其時心想,便算唐軍攻進了迷宮,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學習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勢如破竹,渡過了大沙漠。鞠文泰聽得唐朝大軍到來,憂懼不知所為,就此嚇死,他兒子鞠智盛繼立為國王,侯君集率領大軍,攻到城下,連打幾仗,高昌軍都是大敗。唐軍有一種攻城利器,叫做「巢車」,高十丈,因為高得像鳥巢一般,所以名為巢車。這種巢車推到城邊,軍士居高臨下,投石射箭,高昌軍不能抵禦,鞠智盛只得投降,高昌國自鞠嘉立國,傳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唐貞觀十四年而亡。當時國土東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實是西城的一個大國。

  侯君集俘擄了國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傑,回到長安,高昌君臣見國破家亡,身自為俘,這哈布迷宮的秘密始終沒有吐露。千餘年來,沙漠變遷,樹木叢生,這本來已是十分隱秘的古宮,更加隱秘了。若不是有此地圖指引,誰也找尋不到。

  事隔千餘年,這一段事蹟,蘇魯克等自是均不知曉。眾人走了一室,又是一室,只見大半宮室已然毀圯,有些殿堂堆滿了黃沙,連門戶也有堵塞的。迷宮中的道路本已異常繁複曲折,再加上牆倒沙阻,更是令人頭昏腦脹。有時通道上出現幾具白骨骷髏,有時卻又是一大堆金銀珠寶,只把五人看得眼花繚亂。

  李文秀心想:「陳達玄那惡賊不知逃到了何處,在迷宮之中,那是無論如何尋他不到的,只盼迷宮並無後門,那麼只須守在黃金門外,他盜了宮中珍寶,定須出來。」正尋思間,忽聽得阿曼叫道:「我爹爹呢?」李文秀轉過頭來,只見阿曼和蘇普走進了左首一扇門中,蘇魯克和車爾庫的人影卻已不見。李文秀跟著從那扇門中進去。蘇普道:「康姑娘,你見到我爹和他們兩麼?」李文秀道:「剛才在一起的,怎麼一轉眼便不見了?咱們快找,這迷宮中千門萬戶,別迷失了。」三個人加快腳步,找尋蘇車二人。蘇普大聲叫道:「爹爹,爹爹!車叔叔,車叔叔!」卻只聽到一座座殿堂中傳過來的回音。

  三個一心急找尋,來不及沿途劃上記號,疾走一陣,要回到原路去也是不大容易了。若是那迷宮建在平地之上,只須登上一望,便可瞧出些端倪,偏生所有的迷室全在山腹之中,乃是當年的巧匠依照天然的大山洞改建而成,抬頭便是山壁,無法從屋頂越過。

  阿曼急得淚光瑩瑩,蘇普不住安慰她,已不再叫嚷,突然之間,隔牆傳來一人的怒叫之聲:「車爾庫,為什麼砍我?」正是蘇魯克的聲音。三人一怔之下,只聽得車爾庫叫道:「你……你幹什麼?」跟著便是兵刃相交,刀劍碰撞之聲,中間夾著蘇魯克和車爾庫的怒罵呼喝。三人又驚又喜,阿曼叫道:「爹爹,不要打,不要打!」蘇普見右邊並無門戶,忙從左首門中出去,想繞過去勸阻二人相鬥,那知這條路上的門戶全在左首,竟是越奔越遠。

  李文秀和阿曼跟在他的身後,三人無計可施,只得又從原路奔去,便在此時,只聽得隔牆蘇魯克一聲長長的慘叫,便此寂然無聲。三人大吃一驚,蘇普發狂般用肩撞牆,卻那裏撞得動?

  阿曼定神一看,見牆角邊有一塊磚頭鬆出著半塊,俯身用力一抽,抽了出來,三個人一齊出力,抽開磚頭,牆上露出一個洞來,蘇普當先鑽了過去,大叫:「爹爹!」

  只見地下躺著一人,胸口插著一柄長刀,正是蘇魯克。蘇普搶上去抱起他身子,卻見他已然氣斷而死。蘇普大悲哭叫:「爹爹,爹爹!」阿曼和李文秀站在他身旁,無言可說,蘇普拔出父親胸口的長刀,一看之下,正是車爾庫的兵刃,阿曼拉住他的手,柔聲安慰道:「蘇普?」蘇普狂怒之下,反手打了她一掌,叫道:「你爹爹呢?你爹爹呢?」

  便在此時,門口人影一閃,一個人頭探進來張了一張,立即縮身,奔了開去。那張臉上染滿了鮮血,正是車爾庫。蘇普大叫一聲,便要追出。阿曼一把拉住了他,叫道:「我只說一句話。」蘇普道:「好,你道。」阿曼道:「你記得咱們族中懲處私鬥的規矩麼?」蘇普咬了咬牙,說道:「記得!」臉上登時顯得大是遲疑。

  原來哈薩克人素來用武強悍,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蘇普這一族是哈薩克人中的一個部落,叫做鐵延部,長期來族人自相殘殺傷亡相繼,人丁因之始終不能興旺,婦女的人數往往多過男子數倍,百餘年前族中長老們眼見長此以往,不免有滅族之險,於是定下一條嚴規:「殺人者死!」。即令是公平的比武,殺人者也處死刑。自此嚴規一立,誰也不敢再隨便殺人,人口繁殖很快。這一條律法族中長老們不停的諄諄告誡,以免年青力壯的剛勇之輩觸犯。

  阿曼流淚道:「我爹爹既是失手殺了你爹爹,族中長老自有……自有處分。你……你不要去殺我爹爹。」她想到父親犯下重罪,逃不了族中嚴規的懲治,芳心立亂,只盼蘇普不要再去犯罪。

  蘇普望了望父親的屍體,叫道:「好,我不殺他,我去抓他回來。」說著從門口奔了出去大叫:「車爾庫,你往那裏逃?」忽然聽得車爾庫叫道:「我在這裏,為什麼要逃?」蘇普大怒,挺刃追了過去,只車爾庫手中握著一柄長刀,滿臉是血,昂然直立。

  蘇普將手中火把在沙堆中一插,喝道:「拋下兵刃,我不殺你。」車爾庫道:「我為什麼要拋下兵刃?嘿,你殺得了我麼?」。

  這時李文秀和阿曼也已追到,只見他二人各持長刀,虎視耽耽的欲待俟隙撲近相鬥。阿曼求懇道:「爹,你拋下刀子吧,蘇普答應不會傷你。」車爾庫傲然道:「你叫他放下兵刃好了,我也答應不會傷他。」蘇普一揮長刀,喝道:「你不拋下刀子,當真要我殺你嗎?」車爾庫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子想殺我?你有本事來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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