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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回 茜窗紅燭(2)


  袁紫衣一眼也沒望他,淚光瑩瑩,向著窗外,沉浸在自己所說的故事之中,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銀花換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兒,當即追出佛山鎮去。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倆全身都打濕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來里地,忽見大路上有一個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個醉漢,好心要扶他起來,哪知低頭一看,這人滿臉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個跟她拜了堂的魚行夥計。原來鳳老爺命人候在鎮外,下手害死了他。

  「銀姑傷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個坑,埋了丈夫,當時便想往河裏跳去,但懷中的女娃子卻一聲聲哭得可憐。帶著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自己親生女兒?撇下她吧,這樣一個嬰兒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條。她思前想後,咬了咬牙,終於抱了女兒向前走去,說什麼也得把女兒養大。」

  程靈素聽到這裏,淚水一滴滴的流了下來,聽袁紫衣住口不說了,問道:「袁姊姊,後來怎樣了?」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該當把解藥給我服了吧?」程靈素蒼白的臉上一紅,低聲道:「原來你早知道了。」斟過一杯清茶,隨手從指甲中彈了一些淡黃色的粉末在茶裏。

  袁紫衣道:「程家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預備瞭解藥,想神不知鬼不覺的,便給我服下。」說著端過茶來,一飲而盡。程靈素道:「你先前中的,也不是什麼致命的毒藥,只是要大病一場,委頓幾個月,使得胡大哥去殺那鳳人英時,你不能再出手救他。」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只是你如何下的毒,我始終想不起來。進這屋子之後,我可沒喝過一口茶,吃過半片點心。」

  胡斐聽了兩人的對話,心下駭然:「原來袁姑娘極意提防,終究還是著了二妹的道兒。」只聽程靈素道:「你和胡大哥在牆外相鬥,我擲了一柄單刀給大哥,是不是?那單刀刃上有一層薄薄的毒粉,於是你的軟鞭上也沾著了,你手上也沾著了。待會得把單刀軟鞭都在清水中沖洗一下。」袁紫衣和胡斐對望一眼,均想:「如此下毒,真是教人防不勝防。」

  程靈素站起身來,斂衽行禮,說道:「袁姊姊,妹子跟你賠不是啦。我實不知中間有這許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還禮,道:「不用客氣,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藥。」兩人相對一笑,各自就坐。

  胡斐道:「如此說來,那鳳人英便是你……你的……」袁紫衣道:「不錯,那銀花是我媽媽,鳳人英便是我的親生之父。他雖害得我娘兒倆如此慘法,但我師父言道:『人無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別師父、東來中原之時,師父說:『你父親作惡多端,此生必遭橫禍。你可救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胡大哥,在佛山鎮北帝廟中我救了他一次,那晚破廟中救了他一次,今晚又救了他一次。下回若再撞在我手裏,我先要殺了他,給我那死了的苦命媽媽報仇雪恨。」說著神色凜然,眼色中滿是恨意。

  程靈素道:「令堂過世了麼?」袁紫衣道:「我媽媽逃出佛山鎮後,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離開佛山越遠越好,永不要再見鳳老爺之面,永不再聽到他的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幾個月,後來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湯的府中去做女傭……」胡斐「哦」了一聲,道:「江西南昌府湯家,不知和那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有干係沒有?」袁紫衣聽到「甘霖惠七省湯大俠」八個字,嘴邊肌肉微微一動,道:「我媽便是死在湯……湯大俠府上的。我媽死後第三天,我師父便接了我去,帶我到回疆,隔了一十八年,這才回來。」

  胡斐道:「不知尊師的上下怎生稱呼?袁姑娘于各家各派的武功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尊師必是一位曠世難逢的奇人。便那苗大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也不見得有這等本事!」袁紫衣道:「家師的名諱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暫且不能告知胡大哥,還請原諒。再說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會知道。至於那位苗大俠,我們在回疆時也曾聽到他的名頭。當時紅花會的無塵道長很不服氣,定要到中原來跟他較量較量,但趙半山趙三叔……」

  她說到「趙三叔」三字時,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說:「又給你討了便宜去啦!」續道:「趙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說苗大俠所以用這外號,並非狂妄自大,卻是另有苦衷,聽說他是為報父仇,故意激使一個隱居遼東的高手前來找他。後來江湖上紛紛傳言,他父仇已報,曾數次當眾宣稱,決不敢再用這個名號,說道:『什麼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外號兒狗屁不通。大俠胡一刀的武功,就比我高強得多了!』」

  胡斐心頭一凜,問道:「苗人鳳當真說過這句話?」袁紫衣道:「我自然沒親耳聽到,那是趙……趙半山說的。無塵道長聽了這話,雄心大起,卻又要來跟那位胡一刀比劃比劃。後來打聽不到這位胡大俠身在何方,也只得罷了。那一年趙半山來到中原,遇見了你,他回去回疆後,好生稱讚你英雄了得。只是那時我年紀還小,他們說什麼我也不懂。這次小妹東來,文四嬸便要我騎了她的白馬來,她說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傑,便把我這匹坐騎贈了於他。』」

  胡斐奇道:「這位文四嬸是誰?她跟我素不相識,何以贈我這等重禮?」袁紫衣道:「說起文四嬸來,當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便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叔的妻子,姓駱名冰,人稱『鴛鴦刀』的便是。她聽趙半山說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鐵廳之事,又聽說你很喜歡這匹白馬,當時便埋怨他道:『三哥,既有這等人物,你何不便將這匹馬贈了與他?難道你趙三哥結交得少年英雄,我駱冰便結交不得?』」胡斐聽了,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柬帖,說什麼「馬歸原主」,原來乃是為此,心中對駱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寶馬,萬金難求。這位文四嬸和我相隔萬里,只憑他人片言稱許,便即割愛相贈,這番隆情高義,我胡斐當真是難以為報了。」又問:「趙三哥想必安好。此間事了之後,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來探訪趙三哥,二來前去拜見眾位前輩英雄。」

  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們都要來啦。」胡斐禁不住站起身來,說不出的心癢難搔。程靈素知他心意,道:「我給你取酒去。」出房吩咐書童,送了七八瓶酒來。胡斐連盡兩瓶,想到不久便可和眾位英雄相見,豪氣橫生,連問:「趙三哥他們何時到來?」

  袁紫衣臉色鄭重,說道:「胡大哥,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正日。這個大會乃福大帥所召集,他官居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執掌天下兵馬大權,皇親國戚,個個該屬他管,卻何以要來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想來他是要網羅天下的英雄好漢,以供清廷驅使,便如以科舉功名籠絡文士一般。」袁紫衣道:「不錯,當年唐太宗見應試舉子魚貫而入考場,說道:『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矣。』福康安開這個大會,自也是以功名利祿來引誘天下英雄之意。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膚之痛,卻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大帥曾經給趙半山、文四叔、無塵道長他們逮去過,這件事你可知道麼?」

  胡斐又驚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說道:「痛快,痛快!我卻沒聽說過,無塵道長、文四爺他們如此英雄了得,當真令人傾倒。」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漢書下酒,你卻以英雄豪傑們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說起文四叔他們的作為,你便是千杯不醉,也要叫你醉臥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說道:「你便請說。」袁紫衣道:「此事兒說來話長,非一時能盡。大略而言,文四叔他們知道福大帥甚得當今皇帝乾隆的寵愛,故此將他捉去,脅迫皇帝重建福建少林寺,又答應不害文四叔他們散在各省的好漢朋友,這才放了他出來。」(按:福康安乃乾隆皇帝的私生兒子。趙半山、文泰來諸英雄捉拿福康安等情節,詳見拙作《書劍恩仇錄》)

  胡斐一拍大腿,說道:「福康安便此引為奇恥大辱,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門人,想是要和文四爺他們再決雌雄了?」袁紫衣道:「對了!此事給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們要一齊上北京來,是以先行招集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個大苦頭之後,才知道他手下兵馬雖多,卻不足以與武林豪傑為敵。」胡斐鼓掌笑道:「你奪了他這九家掌門,原來是先殺他一個下馬威的意思。」

  袁紫衣道:「我師父和文四叔他們交情很深。但小妹這次回到中原,卻是為了自己的私事。我是先到廣東佛山,要瞧瞧鳳老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也是機緣巧合,不但救了他的性命,還探聽到了天下掌門人大會的訊息。我身上有事未了,不能趕去回疆報訊,於是,不怕胡大哥見笑,一路從南到北,胡鬧到了北京,也好讓福康安知曉,他的什麼勞什子掌門人大會,未必能管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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