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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回 同生共死(1)


  馬一鳳進了石屋之後,驚魂略定,登時想起了兒子落入盜眾之手,不知此刻是死是活。她雖是著名拳師之女,自幼便隨父闖蕩江湖,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但母子情深,不由得珠淚盈眶。她伸袖拭了拭眼淚,向程靈素道:「妹子,你和我素不相識,何以犯險相救?」

  這一問也真該問,要知來劫鏢的這些大盜個個武藝高強,人數又眾,便是她父親神拳無敵馬行空親自遇上了,也決計抵敵不住。這兩人無親無故,居然將這樁事拉在自己身上,豈不是白白賠了性命?至於胡斐自稱「神拳有敵牛耕田」,她自然知道是戲弄群盜之言。她父親的武功是祖父所傳,並無同門兄弟。

  程靈素微微一笑,指著胡斐的背說道:「你不認得他麼?他卻認得你呢。」胡斐正從石屋的窗孔中向外張望,聽到程靈素之言,回頭一笑,隨即轉身伸手,從窗孔中接了一枝鋼鏢、一枝甩手箭進來,拋在地下,說道:「咱們沒帶暗器,只好借用敵人的了。一、二、三、四……五、六……這裏南邊共是九人。」他轉到另一邊窗孔中張望,說道:「一、二、三……這北邊是七人,可惜東西兩面瞧不見。」回頭向屋中一望,見屋角砌著一隻石灶,心念一動,拿下了灶上的鐵鍋,右手握住鍋耳,左手拿了鍋蓋,突然從窗孔中探身出去,向東瞧了一會,又向西瞧了一會。

  這麼一來,他上半身盡已露在敵人暗器的襲擊之下,但那鐵鍋和鍋蓋便似兩面盾牌,護住了左右。只聽得叮叮噹當、的的篤篤一陣響亮,胡斐縮身進窗,哈哈大笑。只見鍋蓋上釘著四五件暗器,鐵鍋中卻又抄著五六件,什麼鐵蓮子、袖箭、飛錐、喪門釘等都有,那鍋口已缺了一大塊,卻是給一塊飛蝗石打缺了的。

  胡斐說道:「前後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沒瞧見徐兄和兩個孩子,推想起來,尚有二人分身對付徐兄,有兩人抱著孩子,對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靈素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輩,自然不足為患,可是這一批……」胡斐道:「二妹,你可知那使雷震擋的是什麼來頭?」

  程靈素道:「師傅曾說起過有這麼一種外門兵器,說擅使雷震擋的,都是塞北白家堡的一派,但那使寶劍的這傢伙,他劍術明明是浙東的祁家劍。一個是塞北,一個是浙東,嗯,大哥,你聽出了他們的口音麼?」

  馬一鳳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廣東口音,還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東山西的。」程靈素道:「天下決沒這麼一群盜夥,會合了四面八方的這許多好手,卻來搶劫區區九千兩銀子。」馬一鳳聽到「區區九千兩銀子」一句話,臉上微微一紅。飛馬鏢局開設以來,的確從來沒承保過這樣一枝小鏢。

  胡斐道:「為今之計,須得先查明敵人的來意,到底是沖著咱兄妹而來呢,還是沖著馬姑娘而來。」他初時見了敵人這般聲勢,只道定是田歸農一路,但盜夥的所作所為,卻處處針對著徐錚、馬一鳳夫婦,顯然又與苗人鳳、田歸農一事無關。馬一鳳道:「那自然是為了對付飛馬鏢局。這位大哥貴姓?請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唇上粘著的鬍子,笑道:「馬姑娘,你不認得我了麼?」

  馬一鳳望著他那張壯健之中微帶稚氣的臉,看來年紀甚輕,卻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他。胡斐笑道:「商少爺,我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了。」馬一鳳一怔,櫻口微張,卻無話說。胡斐又道:「阿斐給你吊著,多可憐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給你握一回,好不好?」

  原來當年胡斐在商家堡給商寶震吊打,極是慘酷,馬一鳳瞧得不忍,懇求商寶震釋放。商寶震對她有情,雖然惱恨胡斐,卻也允其所請,但要握一握她的手掌為酬,馬一鳳也就答應。雖然其時胡斐已經自脫捆縛,但馬一鳳為他求情之言卻句句聽得明白,當時小小的心靈之中便存著一份深深的感激,而且這份感激直到此刻,仍是絲毫沒有消減半分。

  為了報答當年那兩句求情之言,胡斐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也是甘死不辭。今日身處險地,他心中反而高興,因為當年他受苦最深之時,曾有一位姑娘出言為他求情,到這時候,他竟能在她危難之中,來盡心報答。

  馬一鳳聽了那兩句話,飛霞撲面,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頓了一頓,又道:「你是胡大俠胡一刀之子胡斐胡大哥。」胡斐微笑著點了點頭,但聽她提到父親的名字,又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馬一鳳道:「胡大哥,你……你……須得救我那兩個孩子。」胡斐道:「小弟自當竭力。」略一側身,道:「這是小弟的結義妹子,程靈素程姑娘。」馬一鳳剛叫了一聲「程姑娘」,突然砰的一聲大響,石屋的板門被什麼巨物一撞,屋頂泥灰撲簌簌直落。好在這板門甚是堅厚,那門閂又極粗重,沒給撞開。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一張,見四個大盜騎在馬上,用繩索拖了一段樹幹,遠遠馳來,奔到離門丈許之處,四人同時放手一送,那樹幹便砰的一聲,又撞在那門上。胡斐心想:「這大門若是給撞開了,盜眾一擁而入,那可抵擋不住。」當下手中暗扣一枚喪門釘,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盜縱馬遠去後回頭又來,大聲喝道:「手下留情處,馬死人不死。」

  眼看四騎馬奔到五六丈開外,右手揚了兩揚,兩枚暗器電射而出,呼呼兩響,分別釘入當先兩匹馬的頂門正中。兩匹馬叫也沒叫一聲,立時倒斃。馬背上的兩名大盜翻滾下鞍。後面兩乘馬給樹幹一絆,跟著摔倒。馬上乘客武功不弱,輕飄飄的縱身而起,居然沒給壓著。

  旁觀的盜眾齊聲驚呼,奔上察看,只見兩枚暗器深入馬腦,射入處只餘一孔,連箭尾也沒留在外面,這一副手勁,當真是罕見罕聞。群盜個個都是好手,如何不知這確是胡斐手下留情,這兩件暗器只要打中頭胸腹任何一處,哪裏還有命在?群盜一愕之下,呼哨連連,退到了數十丈之外,直至胡斐暗器決計打不到的處所,這才聚在一起,低聲商議。

  适才出其不意的忽發暗器,如果對準了人身,群盜中至少也得死傷三四人,相應之下,局勢當可緩和,但胡斐不明對方來歷,不願貿然殺傷人命,以至結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況馬一鳳二子落入敵手,徐錚下落不明,雙方若能善罷,自是上策。

  群盜一退,胡斐回過身來,見那板門已給撞出了一條大裂縫,心想再撞得二下,那便無法阻敵攻入了。

  馬一鳳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們說怎麼辦?」胡斐皺眉道:「這些盜夥你一個也不認識麼?」馬一鳳搖頭道:「不識。」胡斐道:「若說是令尊當年結下的仇家,他們言語之中,對令尊卻甚是敬重。如果有意和你為難,因而擄去兩個孩子,一來你一個人也不識,二來他們對你並無一言半句不敬之言。對徐大哥嘛,他們確是大為無禮,但要和徐大哥過不去,可不用這般興師動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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