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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飛狐寶刀(2)


  說話之間,大門推開,先飄進一片風雪,又走進一位官員。這官黃皮精瘦,遠較先前那官兒的官派十足。他大聲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又與仁通兄在這裏撞見,真是巧之極矣!」說著搶上來與那姓南的官兒南仁通相見。南氏父女一齊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調侯兄,幸會幸會!」那店伴添上杯筷,傳酒呼菜。苗人鳳心道:「連這個調侯兄,一共是五個高手了。這兩個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麼武功。會不會大智若愚,竟讓我走了眼呢?」

  想到此處,不禁更是暗自警戒,不敢向他們多瞧一眼。要知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外號,實是犯了武林的大忌,天下英雄好漢,那一個不想將他這頭銜摘了下來,他一生所曆風險多過平常武士百倍,就因這外號而來,此刻心想:「這幾人說不定是沖著我而來,他們成群結黨,一齊上來倒是難鬥,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埋伏。」

  這時那「調侯兄」與南仁通高談闊論,說的都是些官場中升遷降謫的軼聞。廊下那腳夫和補鍋匠卻大聲吵起來。兩人爭的都是世上有沒有砍金斷玉的寶劍寶刀,那腳夫道:「什麼削鐵如泥,都是吹大氣!那寶刀也不過鋒利點兒,當真就這麼神奇。」補鍋匠道:「你見過多少世面了?知道什麼?寶刀就是寶刀,若不是怕嚇壞了你,我就拿一口讓你開開眼界。」腳夫嚷道:「你有寶刀?呸,別發你的清秋大夢吧!有寶刀也不補鍋兒啦!只怕磨不利的鈍柴刀倒是有這麼一把兩把!」眾人聽著都大笑起來。

  補鍋匠氣鼓鼓的從擔兒裏取出一把刀來,綠皮鞘子金吞口,模樣甚是不凡。他刷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是一口利刃,眾人都贊了一聲:「好刀!」補鍋匠拿起刀來,一刀作勢向腳夫砍去。腳夫抱頭大叫:「我的媽呀!」急忙避開,眾人又是一陣轟笑。苗人風瞧了二人神情,心道:「這兩人果然是一路,這麼串戲,卻不是演給我看的了。」

  補鍋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請借一把。」那店伴應聲入廚,取了一把菜刀出來。補鍋匠道:「你拿穩了!」橫刀揮去,當的一聲,菜刀斷為兩截。眾人齊聲喝采,說道:「果是寶刀!」補鍋匠得意洋洋,大聲吹噓,說他這柄刀如何如何厲害名貴,廊下眾人臉現仰慕之色,津津有味的聽著。南仁通聽他說了一會,忍不住「哼」了一聲,臉現不屑之色。

  那「調侯兄」道:「仁通兄,這柄刀確也稱得上一個『寶』字了,想不到販夫走卒之徒,居然有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則利矣,寶則未必。」「調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鐵如泥,世上那裏更有勝於此刀的呢?」南仁通笑道:「吾兄未免少見多怪,兄弟就……」他還侍再說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飯去睡吧。」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兒就愛管你爹爹。」說著卻真的要飯吃,不再喝酒。

  那「調侯兄」又道:「兄弟今日總算開了眼界,這等寶刀,吾兄想來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南仁通冷笑道:「勝於他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見得。」「調侯兄」哈哈的大笑,道:「取笑取笑,吾兄是個文官,又見過什麼寶刀來?」補鍋匠也隱約聽到了二人對答,大聲道:「世上若有更勝得此刀的寶刀,我寧願把頭割下來送他。吹大氣又誰不會啦?嘿,我說我兒子也做個五品官呢,你們信不信啦?」眾人忙喝道:「胡說,快閉嘴!」

  南仁通氣得臉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連叫:「爹爹!」他那裏理會?霎時間捧了一柄三尺來長的彎刀出來。只見刀鞘烏沉沉的,毫無異處,他大聲道:「喂,補鍋兒的,我這裏有一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輸了可得割頭。」補鍋匠答道:「若是老爺輸了呢?」

  南仁通氣道:「我也把頭割與你。」南小姐勸道:「爹,你喝多啦,跟他們有什麼說的,回房去吧!」補鍋匠見他意欲進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爺輸了,小人怎敢要老爺的頭?不如老爺招小人做女婿吧!」眾人有的嘩笑,有的斥他胡說。南小姐氣得滿臉通紅,不再相勸,賭氣回房去了。

  南仁通緩緩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眾人已見冷森森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來,只見寒光閃爍不定,耀得眾人眼也花了,南仁通道:「我這口刀叫『飛狐寶刀』,你瞧清楚了。」補鍋匠見他這口刀背厚刃薄,寒氣逼人,果然非同小可,湊近一看,見刀柄上用金絲鏤著一隻插翅狐狸,說道:「老爺的刀好,那不用比了。」

  苗人鳳見眾人言語相激,南仁通取出寶刀,心下已自了然,原來這幾個人均是為這口寶刀而來,學武之士把寶劍利刃看得性命一般,他有如此一柄寶刀,無怪眾人眼紅。只是他是一個文官,卻從何處得來?這些人卻又怎地知曉?苗人鳳初時提防這幾人陰謀對付自己,現下得知他們是想奪寶刀,心下坦然,登時從局中人變成了旁觀客。但見他寶刀一出鞘,那「調侯兄」、店伴、腳夫、車夫、補鍋匠一齊湊攏。苗人鳳知五人均欲得刀,只是礙著旁人武功了得,不敢貿然動手,否則以南仁通手無縛雞之力,這把刀早已被人奪去,那裏等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補鍋匠口齒輕薄,本要比試,但見他那刀鋒銳無比,也非常物,若是鬥了個兩敗俱傷,豈非損傷了至寶?於是說道:「你知道了就好,下次可還敢胡說八道麼?」正要還刀入鞘,那『調侯兄」突然一伸手,將刀奪過,當的一聲,與補鍋匠手中利刃相交,補鍋匠的刀刃斷為兩截,接著又是當的一響,刀頭落在地下。補鍋匠、腳夫、車夫、店伴四人將「調侯兄」四下圍住,登時就要動手。「調侯兄」雖然有寶刀在手,卻是眾寡不敵,當即將刀還給了南仁通,翹拇指說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臉上變色,責備道:「咳,你也太過魯莽了!」見寶刀無恙,這才喜孜孜的還刀入鞘,回房安睡。

  苗人鳳知道适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試,那是要驗明寶刀的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場龍爭虎鬥。他雖俠義為懷,但見那南仁通橫行霸道,不是好人,也不必出手保護,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會他們如何奪刀。

  次日絕早起來,只見南仁通已然起行,補鍋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內,連那店伴也已離去。

  苗人鳳暗暗歎息:「常言道:謾藏誨盜,果然一點兒不錯。」結了店賬,上馬便行,馳出二十餘里,忽聽西面山谷中一個女子聲音慘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聲音。苗人鳳一聽,怒氣勃發,一躍下馬,展開輕身功夫,循聲趕去,只轉過了兩個彎,只見雪地裏殷紅一片,南仁通身首異處,死在當地。那「飛狐寶刀」,橫在他的身畔,誰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卻給補鍋匠按住了小口,掙扎不得。

  苗人風隱身石後,察看動靜,只聽「調侯兄」道:「寶刀只有一把,卻有五個人想要,怎麼辦?」那腳夫道:「憑功夫分上下,勝者得刀,公平交易。」「調侯兄」向南小姐瞧了一眼說:「寶刀美人,都是難得之物。」補鍋匠道:「我不爭寶刀,要了她就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見得有這麼便宜事兒。功夫第一的得寶刀,第二的就得美人。」腳夫、車夫齊聲道:「對,就是這麼著。」店伴向補鍋匠道:「老兄,勞駕放開手,說不定在下功夫第二,這是我的老婆!」「調侯兄」笑道:「正是!」他厲聲向南小姐道:「你敢再嚷一聲,先斬你一刀再說!」補鍋匠放開了手,南小姐伏在父親屍身之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那車夫道:「小姐,別哭啦。」伸手又去拉她,臉上神色極是輕薄無賴。苗人鳳瞧到此處,再也忍耐不注,大踏步從石後走了出來,低沉著嗓子喝道:「下流東西,都給我滾!」那五人吃了一驚,齊聲問道:「你是誰?」苗人鳳生性不愛說話,揮了揮手,道:「一齊滾!」補鍋匠性子最是暴躁,縱身躍起,雙掌當胸擊去,大喝道:「你給我滾!」苗人鳳左掌揮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揮,那補鍋匠騰空直飛出去,摔在雪地,半天爬不起來。

  其餘四人見他如此神勇,無不駭然,過了半晌,不約而同的問道:「你是誰?」苗人鳳仍是揮了揮手,這次連「滾」字也不說了。那車夫從腰間取出一根軟鞭,腳夫橫過扁擔,左右撲上。苗人鳳心知這五人都是勁敵,如果一齊攻來,一時之間不易取勝,當下一出手就是極厲害的絕招,側身避開軟鞭的鞭梢,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擔一端,運力一抖,喀喇一響,棗木扁擔斷成兩截,左腳突然飛出,將那車夫踢了一個筋斗。那腳夫欲待退開,苗人鳳長臂伸處,已抓住他的後領,大喝一聲,奮力一擲,那腳夫猶似風箏斷線,竟跌出十餘丈之外,騰的一響,結結實實的摔在雪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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