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三二九


  周芷若道:「這女子是誰?」張無忌道:「我只見過她一次,不知她的姓名來歷。」周芷若道:「她不是姓楊麼?」無忌道:「我也是此刻首次聽見。」周芷若哼了一聲,道:「動手吧!」長鞭一抖,捲向渡難的長鞭,身子一借勢,便從三株蒼松間落了下去。她第一招便直攻敵人中央,狠辣迅捷,膽識之強,縱是第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群雄只見她身在半空,如一雙青鶴凌空撲擊而下,身法曼妙無比。她右手的軟鞭與渡難的長鞭纏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難的兵刃暫時無法使用。渡厄和渡劫雙鞭齊揚,分從左右擊至。張無忌直搶而前,腳下一躓,一個筋斗摔了過去。群雄咦的一聲,只道他傷後立足不定。

  那知道張無忌這一招使的乃是聖火令上所載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異,已達極點,他似是向前摔跌,雙手聖火令卻已向渡難胸口拍了過去。其時渡難長鞭正與周芷若的鞭子纏住未分,不能迴鞭抵擋,渡厄、渡劫和他同一體,一見勢危,立時捨卻周芷若,雙鞭向無忌身上擊來。兩條長鞭矯夭若遊龍,眼見無忌性命不保,不料他在地下一個打滾,狼狽萬狀的滾向渡厄身邊,渡厄左手向他肩頭戳去,無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開,身子一晃,和身向渡劫撞到。

  原來他今日一意要捧周芷若成名,將擊敗少林三高僧的尊榮,盡數歸於這位峨嵋掌門,自己只求救出謝遜,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東滾一轉,西摔一交,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旁觀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識見卓超的人物,但一來這路古波斯武功實是太怪,二來從未有人在中土用過,三來昨日張無忌身受重傷乃是人所共見,因此初時最多沒瞧出破綻。拆到數十招後,只周芷若身形忽高忽低,飄忽無方,張無忌越來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亂,竟似比一個初學武功的莽漢尤有不如,但不論情勢如何兇險,他總是能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了對方的殺著。

  旁觀群雄中年事較長,心智機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蹺,多半張無忌所使的,乃是「醉八仙」一類的功夫,看上去顛三倒四,實際中奇奧變化,這一類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難上許多了。可是這門古波斯的武功,若是單獨對付渡厄或渡劫、渡難一人,對方定然鬧個手足無措,便如無忌初逢風雲三使時那麼落於下風。但這三位少林高僧枯禪坐將下來,心意相通,任誰一人招數中露出破綻空隙,其餘二人立時予以補足。無忌種種怪異身法,本來每一招都足以迷亂敵人眼光,似左實右,似前實後,只要判斷略一錯誤,立時便上了他的大當,但三高僧鞭隨心動,對無忌的諸番做作竟是視而不見。拆到七八十招時,無忌怪招縱是層出不窮,卻是沒能損及三高僧分毫。鬥近百招,無忌只覺三高僧長鞭上威力漸強,自己身法卻慢慢的澀滯起來,已無初鬥時的靈動自如。

  原來無忌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三高僧的「金剛伏魔圈」,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只見無忌越鬥越是精神,其實他心靈中魔頭漸長,只須再鬥百招,那就全然處於三高僧佛門上乘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三高僧不須出手,他自己便制了自己死命。要知明教被稱為「魔教」,亦非全無道理,而這路古波斯武功的創立人「山中老人」,更是殺人不眨眼的大惡魔。無忌初時照練,倒也不覺如何,此刻乍逢勁敵,將這路武功中的精微處盡數發揮出來,心靈漸受感應,突然間哈哈仰天三笑,聲音中竟是充滿了邪惡的奸詐之意。

  他三笑方罷,猛聽得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傳出誦經之聲,正是義父謝遜的聲音。只聽他蒼老的聲音緩緩誦唸佛經:「爾時須菩提(按:須菩提是在舍衛國聽佛說金剛經的長老)聞說是經,深解義趣,涕淚悲泣,而白佛言:『希有世尊,佛說如是甚深經典。我從昔來所得慧眼,未曾得聞如是之經。世尊,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淨,即生實相……』」無忌邊鬥邊聽,自謝遜的誦經聲一起,少林三高僧長鞭上的威力也即收斂,只聽謝遜繼續誦道:「『世尊,我今得聞如是經典,信解受持,不足為難。若當來世,後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是人即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思潮起伏,知道義父自被囚於峰頂地牢,每日聽少林三高僧講經,上次明明可以脫身,卻是自知孽重罪深,堅決不肯離去,難道他聽了數月經文之後,終於大澈大悟麼?那經中言道:「若當來世,後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在義父心中,這五百年後之人,便是他了。只聽他又唸佛經道:「佛告須菩提:『如是,如是!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不驚,不怖,不畏,當知是人甚為希有……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瞋恨……是故,菩薩須離一切相。』」

  張無忌於佛經精義,原本不解,但謝遜所唸經文,句句涉及他的自身,文義甚是明白,那顯然是說,世間一切全是空幻,對於我自己的身體,別人的身體,心中全不必牽念,即使別人將我身體割截,節節支解,因為我根本不當自己的身體,所以他絕無惱恨之心。「義父修為若此,是否叫我不必為他煩惱,不必出力救他脫險?」

  張無忌施展聖火令上的古波斯武功,只因對手是三位中土第一流的佛家高手,到得百餘招後,魔由心生,他已漸漸受到自己心中魔頭的牽制,正自一步步的踏入危境,忽聽得謝遜在地牢中誦經之聲。原來少林三僧三條鞭組成「金剛伏魔圈」,原是以「金剛經」為最高旨義,最後要做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於人我之分、生死之別,全部視作空幻。只是少林三僧修為雖高,臨敵時總是忘不了克敵制勝的念頭,雖將自己生死置於度外,人我之分卻是無法除去,因此這「金剛伏魔圈」的威力,還不能練到極致。但這數月來,三僧對謝遜所講的,便是這部「金剛經」。

  無忌一聽到佛經,手下招數不停,心中卻想到了經文中的含義,魔意消退,這路古波斯武功立時不能連貫,刷的一聲,渡劫的長鞭抽到了他的左肩。無忌左肩一沉,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陽神功,登時將擊來的勁力卸去,心念微動:「我用這路古波斯武功實是難以取勝。」斜眼看周芷若時,見她左支右絀,也已呈現敗象,暗想:「今日之勢,事難兩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敗,救義父之事便無指望了。」一聲清嘯,使開兩根聖火令,著著進攻。謝遜誦經之聲並未停止,但無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沒能再去聽他所唸經文的含義。他儘量將三僧的長鞭接到自己手上,以便讓周芷若能尋到空隙,攻入圈內。

  他這一全力施展,三僧祇覺鞭上壓力漸沉,迫得各運內力與之抗禦。三僧中渡厄修為最高,深體必須除卻「人我四相」,但渡難、渡劫二僧爭雄鬥勝的念頭一盛,著了世間相的形跡,渡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旁觀群雄一見無忌改了武功的招數,三株蒼松間的爭鬥越來越是激烈。祇見三僧頭頂漸漸現出一團淡淡的水氣,知道那是額上汗水為內力一逼,化作了蒸氣,可見五個人已到了各以內力相拚的境地。張無忌頭頂也有水氣現出,卻是筆直一條,又細又長的聚而不散,顯是他內力深厚,更勝三僧。群豪昨日人人見到他身受重傷,那知他祇是一宵之間,便即痊癒,內力之深厚,已達化境,適才的摔跌滾動,全是假意做作。即是武學平平之輩,也都看了出來。

  周芷若卻不與三僧正面交鋒,祇在圈外游鬥,見到金剛伏魔圈上生出破綻,便即縱身而前,一遇長鞭攔截,立時翩若驚鴻般躍開。這麼一交鋒,張無忌和她武學修為的高下,登時再也無法隱瞞,旁觀群雄中已有人竊竊私議:「近來年武林中傳言:明教張教主武功之強,當今獨步。果然是名不虛傳。」「昨天他是故意讓這位宋夫人的,這叫做好男不與女鬥啊。」「什麼好男不與女鬥?宋夫人本來是張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這叫做故刀情深!」「呸!只有故劍情深,那裏有故刀情深?」「刀跟劍都是兵器,有什麼分別?」

  少林三僧和張無忌的招數越打越是緩慢,變化越來越是精微。上得少林寺來參與英雄大會之人,個個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有的本身武功雖非一流,識見大都不凡,此刻見到這場拚鬥到了這等高深的境界,無不嘆為觀止。周芷若的武功純以奇幻見長,制服武當二俠,已是她成就的峰巔,說到內功修為,比之俞蓮舟、殷利亨尚是遠為不如。這時張無忌與少林三僧各以真實本領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是插不下手去,有時軟鞭一晃上前進攻,在四人的內勁上一碰,立時不由自主的彈了出來。

  又鬥小半個時辰,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急速流動,聖火令上發出嗤嗤聲響。少林三僧的臉色本來各自不同,這時卻都是殷紅如血,僧袍都鼓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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