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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四


  ▼第九十八回 屠獅大會

  無忌最想知道的,乃是謝遜被囚的所在,但反覆探詢,壽南山確是不知,料想這是機密大事,他原也無所得悉,只索罷了。好在端陽節距今二月有餘,時日大是從容,養傷痊癒後前去相救,儘來得及。三人在這中嶽神廟中過了數日,倒也安然辦事,少林寺中並未派人前來聯絡。到得第八日上,趙明之傷已痊可了七八成,無忌體內真氣逐步貫通,四肢漸漸有力,其時若有敵人到來,傷敵雖仍不足,逃生卻已有餘。那壽南山盡心竭力的服侍,不敢稍有異志。趙明笑道:「萬壽無疆,你這胚子學武是不成的,做個管家倒是上等人材。」壽南山苦笑道:「姑娘說得好。」

  又過十日,無忌和趙明,傷勢痊癒,每日吃著壽南山精心烹調的美食,兩人紅光滿面,精力充沛。無忌和趙明商議,如何到少林寺中營救謝遜。趙明道:「本來最好的法子,乃是真的點了『萬壽無疆』死穴,派他回去少林寺打探。只是這人太過膿包,要是被成崑或陳友諒瞧出破綻,反而壞了大事。這樣吧,咱二人先到少室山腳下,相機行事。只是咱二人的打扮卻得變一變。」無忌道:「喬裝作什麼?剃了光頭,做和尚尼姑嗎?」趙明臉上微微一紅,啐道:「呸!虧你想得出!一個小和尚,帶著一個小尼姑,整天晃來晃去,成什麼樣子?」無忌笑道:「那麼咱倆扮成一對鄉下夫妻,到少室山腳下種田砍柴去。」趙明一笑,道:「兄妹不成麼?要是扮了夫妻,給周姑娘瞧見、我這左邊肩上又得多五個指頭窟窿。」無忌也是一笑,不便再說下去,細細向壽南山問明少林寺中的居室內情,便道:「你身上被點了的死穴,已解了十之八九?只是你這一生必須居於南方,只要一見冰雪,立刻送命。你此去得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熱越好,倘若受一點點風寒,有什麼傷風咳嗽,那可危險得緊。」說著替他前胸後背,一陣推宮過血,解了他的死穴。壽南山信以為真。拜別二人,一出廟門便向南行,這一生果然長居南方蠻荒之地,小心保養,不敢傷風,竟爾得享高壽,直至明朝建文年間方死,當真應了「萬壽無疆」的外號。

  張趙二人待他走遠,一把火將中嶽神廟燒成白地。走出二十餘里,到自家農家,各買了一套男女農民的衣衫,到荒野處換上,將原來衣衫掘地埋了,慢慢走到少室山下。到得離少林寺七八里處,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趙明道:「咱們不能再向前行了。」見山道旁兩間茅舍。門前有一片菜地,一個老農正在澆菜,便道:「向他借宿去。」無忌走上前去,行了個禮,說道:「老丈,借光,咱兄妹行得倦了,討碗水喝。」那老農恍若不聞,不理不睬,只是舀著一飄飄糞水,往菜根上潑去。無忌又說了一遍,那老農仍是不理。忽然啊的一聲,柴靡推開,走出一個白髮如銀的婆婆,笑道:「我老伴耳聾口啞,客官有什麼吩咐?」無忌道:「我妹子走不動了,想討碗水喝。」那婆婆道:「請進來吧。」

  二人跟著入內,只見屋內收拾得甚是整潔,板桌木凳,抹得乾乾淨淨,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是洗得一塵不染。趙明心中喜歡,喝過了水,取出一錠銀子,笑道:「婆婆,我哥哥帶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腳抽筋。走不動了,今兒晚上想在婆婆家裏借宿一宵。等明兒清早再趕路。」那婆婆道:「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什麼銀子。只是咱們只有一間房,一張床,我和老伴就算讓了出來,你兄妹二人也不能一床睡啊。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說老實話,是不是背父私奔,跟了情哥哥逃了出來啊?」趙明給她說中了真情,不由得滿臉通紅,暗想這婆婆的眼力好厲害,聽她說話口氣,不似尋常農家老婦,當下向她多打量了幾眼。

  但見她雖是弓腰曲背,卻是腳骨輕健,雙日開闔之間,炯炯有神。說不定竟是身負絕藝,趙明情知無忌還像個尋常農民,自己的容貌舉止、說話神態,決計不似農女,便悄悄說道:「婆婆既已猜到,我也不能相瞞。這位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爹嫌他家中貧窮,不肯答應婚事,我媽媽見我尋死覓活,便作主叫我跟了他……他出來…我媽媽說,過得三年兩載,咱們有了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她說這番話時滿臉飛紅,不時偷偷向無忌望上幾眼,目光中深孕情意,又道:「我家在大都算是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在朝中又做個官兒,咱倆若是給人抓了,那可是天大的禍事。婆婆,我跟你說了,你可千萬別告訴人。」

  那婆婆呵呵而笑,連連點頭,道:「我年輕時節,也是個風流人物。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讓給你小夫妻。此處離大都千里之遙,包你無人追來,就是有人跟你為難,婆婆也不能袖手旁觀。」她見趙明溫柔美麗,一上來便將自己的隱私說與她聽,心下竟是十分好感,決意出力相助,玉成她倆的好事。趙明聽了她這幾句話,更知她是個武林人物,此處距少林寺極近,不知她與成崑是友是敵,當其要處處小心,不能露出半分破綻,於是盈盈拜倒,說道:「婆婆肯替咱二人作主,那真是多謝了。牛哥,你快來謝過婆婆。」無忌依言過來,作揖道謝。

  那婆婆當即讓了自己的房出來,在堂上用木板另行搭了一張床,墊些稻草,舖上一張草席。趙明將無忌拉到房中,將自己編的故事輕輕說了。無忌點頭道:「澆菜那個老農本領更大,你瞧出來了麼?」趙明道:「啊,我倒看不出。」無忌道:「他肩挑一擔糞水,行得極慢,可是兩隻糞桶竟無半點晃動,那是很高的內力修為。」趙明道:「比起你來怎麼樣。」無忌笑道:「我來試試,也不知成不成,」說著一把將她抱起,抗在肩頭,作挑擔之狀,趙明格格笑道:「你將我當糞桶麼?」那婆婆聽得他二人親熱笑謔之聲,先前心頭存著的些微疑心,立時盡去。

  當晚二人和那老農夫婦同桌共餐,居然有雞有肉。無忌和趙明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一碰肘,便如一對熱戀私奔的情侶,蜜裏調油,片刻分捨不得。那婆婆瞧在眼裏、只是微笑,那老農卻不聞不見,只管低頭吃飯。飯後無忌和趙明入房,閂上了門。兩人在飯桌上這般真真假假的調笑,不由得都動了情。趙明俏臉紅暈,低聲道:「咱們這是假的,可作不得真。」無忌一把將她樓在懷裏,吻了吻她,低聲道:「倘若是假的,三年兩載,怎生得有個娃娃?」趙明羞道:「胚,原來你躲在一旁,把我的話都偷聽去啦。」

  無忌雖和她言笑不禁,但總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約,雖盼將來一雙兩好,總須和周芷若成婚之後,再說得上趙明之事。此刻溫香在抱,不免意亂情迷,但他頗能自制,只親親她的櫻唇粉頰,便將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床前的一張板凳之上,調息用功,九陽真氣運轉十二周天,便即睡去。

  趙明卻是翻來覆去,一時難以入睡,直至遠遠聽得雞鳴之聲,已是深宵,正朦朦朧朧間,忽聽得極輕的腳步聲響,自遠而近,迅速異常的搶到了門前。她伸手去推無忌,恰好無忌也已聞聲醒覺,伸手過來推她,雙手相觸,輕輕握住了。只聽得門外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杜氏賢伉儷請了,故人夜訪,得嫌無禮否?」過了半晌,門內那婆婆的聲音說道:「是青海三劍麼?我夫婦從川西遠避到此,算是怕了你青海玉真觀了。殺人也不過頭點地,又何必趕盡殺絕,如此苦苦相逼?」

  門外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你二位要是當真怕了,向咱們磕三個響頭,玉真觀既往不咎,前事一筆勾銷。」只聽得板門啊的一聲開了,那婆婆道:「請進!」其時滿月初殘,銀光瀉地,無忌和趙明從板壁縫中望將出去,只見門外站的是三個黃冠道人。中間一人短鬚截張,又矮又胖,說道:「賢伉儷是磕頭陪罪呢,還是雙鉤長劍上一決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那聾啞老頭已大踏步而出,只聽得霹霹拍拍,他全身骨骼猶如爆豆般響了起來,顯是在運一種特異的內勁。跟著那婆婆往丈夫身旁一站,雙手舞了幾個柔軟的圈子,便如二八少女翩翩起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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