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二九一


  四人從人叢中擠了出來,回到客店。彭瑩玉向張無忌行參見之禮,各道別來情由。無忌問起謝遜消息,彭瑩玉卻是甫從淮泗來到大都,未知謝遜已回中原。他說起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年來攻城略地,甚立戰功,明教聲威大振。韓林兒道:「彭大師,適才咱們搶上綵樓,一刀將韃子皇帝砍了,豈非一勞永逸?」彭瑩玉搖頭道:「這皇帝昏庸無道,正是咱們大大的幫手,豈可殺他?」

  韓林兒奇道:「韃子皇帝昏庸無道,苦害百姓,怎麼反而是咱們大大的幫手了?」彭瑩玉道:「韓兄弟有所不知,韃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亂,又命賈魯開掘黃河,勞民傷財,弄得天怒人怨。咱們近年來連勝韃子,你道咱們這些烏合之眾,當真是縱橫天下的蒙古精兵之敵麼?只不過眾百姓恨極了韃子,一有戰鬥,人人群起而攻,韃子兵好漢敵不過人多,是以落敗,這胡塗皇帝不用好官。汝陽王善能用兵,韃子皇帝處處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搶了他的皇位,因此近來削減他兵權,只是派些吹牛拍馬的酒囊飯袋來領兵。蒙古兵再會打仗,也給這些混蛋將軍害死了。這韃子皇帝,可不是咱們大大的幫手麼?」

  這番話只聽得韓林兒如夢初醒,連連點頭稱是。彭瑩玉又道:「咱們若是殺了韃子皇帝,皇太子接位,新皇縱然昏庸,總比他的胡塗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慣戰的宿將來打咱們,那就糟了。」張無忌道:「幸得大師及時提醒,否則今日咱們只怕已壞了大事。」韓林兒連打自己嘴巴,罵道:「該死,該死!瞧你這小子以後還敢胡說八道麼?」登時把張無忌、周芷若、彭瑩玉逗得都笑了。

  彭瑩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體,肩上擔負著驅虜復國的重任,也不宜干冒大險,效那博浪之一擊。屬下見皇帝身旁的護衛之中,高手著實不少,教主雖然神勇絕倫,但終須防寡不敵眾。萬一失手,如何是好?」張無忌拱手道:「謹領大師的金玉良言。」周芷若忽然嘆了一口氣,道:「彭大師這話當真半點不錯,你怎能輕身冒險?要知待得咱們大事一成,坐在這彩樓龍椅之中的,便是你張教主了。」韓林兒拍手道:「那時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彭大師和楊左使做個左右丞相,豈不美哉!」周芷若雙頰暈紅,含羞低頭,但眉梢眼角間,實是不勝之喜。張無忌連連搖手,道:「韓兄弟,此言不可再說。本教只圖拯救天下百姓於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貪富貴,那才是大丈夫光明磊落的行徑。」彭瑩玉笑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過到了那時候,黃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當年陳橋兵變之時,趙匡胤何嘗想做皇帝呢?」張無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周芷若聽他說得決絕,臉色微變,眼望窗外,說道:「明教教徒做皇帝,那也不稀奇。當年我爹爹自立為王,倘若成事,他老人家不就是皇上麼?」彭瑩玉黯然嘆道:「不錯,只可惜當年周子旺周師兄造反不成,否則周姑娘好端端的便是一位公主娘娘。」周芷若冷笑道:「哼!汝陽王的郡主,那有什麼希罕了?偏偏有人當她了不起,目不轉睛地瞧著出神。我若是個男子漢,想娶韃子的皇親國戚,那也得娶皇帝的公主,做個駙馬爺才算體面。」彭瑩玉和韓林兒只當她是隨口說笑,都哈哈大笑起來。張無忌卻神色頗為尷尬,尋思:「芷若素來溫文靦靦,如何今日說起這些話來?想是今日我瞧趙姑娘時,被她冷眼旁觀,心中不快,是以這時乘時發作。唉,那也是她一番愛我的深情厚意。」

  當下彭瑩玉向無忌稟報各地明教起事抗元的情形,雖是有勝有敗,聲勢卻是日盛一日,只可惜各大門派、各大幫會妒忌者有之、牽制者有之,未能齊心協力,以致許多起義都是功敗垂成,倘若武林群豪能開一大會,同心反元,那麼大事定然能就。張無忌道:「大師此言甚是,待得會見楊左使後,咱們好好計議一番。」四人談了一會,用過酒飯,無忌道:「我和彭大師到街上走走,打聽義父的消息。」

  他想韓林兒性子直,在京師中見到什麼不平之事,立時便會揮拳相向,闖出禍來,便道:「韓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別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韓林兒道:「是,教主諸多小心!」當下張無忌和彭瑩玉言定一個向西,一個向東,二鼓前回到客店會合。

  張無忌出店後信步向西,一路上聽到眾百姓紛紛談論,說的都是今日「遊皇城」的豪華熱鬧,那當真是一年勝於一年。有人說道:「南方明教造反,今天關帝菩薩遊行時眼中大放煞氣,反賊定能撲滅。」又有人道:「明教有彌勒菩薩保佑,看來關聖帝君和彌勒佛將有一場大戰。」又有人道:「賈魯大人拉伕挖掘黃河,挖出一個獨眼石人,那有人背上刻有兩行字道:『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這是運數使然,勉強不來的。」

  張無忌對這些愚民之言,也無意多聽,信步之間,越走越是靜僻,驀地抬頭,竟是到了那日與趙明會飲的小酒店門外。無忌心中一驚,暗想:「怎地無意之間,又來到此處了?難道我心中對趙姑娘竟是如此撇不開、放不下嗎?」只見店門半掩,門內靜悄悄地,似乎並無酒客。無忌稍一遲疑,輕輕推門走下進去,見櫃台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他走進內堂,只見角落裏那張方桌上點著一枝明滅不定的蠟燭,桌旁坐著一人,臉朝向裏。這張方桌正是他和趙明兩次飲酒的所在,除了這一位酒客之外,堂上更無旁人。無忌一怔之下,走近一步,那人聽見聲音,霍地站起。燭影搖晃,映在那人臉上,竟是趙明。

  她和無忌兩人都沒料到居然又會在此地和對方相見,不禁都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趙明低聲道:「你……你怎麼會到這裏?」語聲顫抖,顯是心中極為激動。無忌道:「我閒步經過,便進來瞧瞧,那知道……」他走到桌邊,只見趙明對面另有一副杯筷,問道:「尚有旁人來要?」趙明臉上一紅,道:「沒有了。前兩次我跟你在這裏飲酒,你坐在我對面,所以…所以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無忌心中感激,只見桌上的四碟酒菜,竟和第一次趙明約他來飲酒時一般無異,她一番柔情深意,此刻方從心底體會到了,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雙手,道:「趙姑娘!」趙明道:「只恨,只恨自己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對頭……」

  突然之間,窗外「嘿嘿」兩聲冷笑,一物飛了進來。拍的一聲,打滅了燭火,堂中登時漆黑一團。無忌和趙明聽這冷笑之聲,都知是周芷若所發,一時彷徨無主,追出去也不是,留在這裏也不是。耳聽得屋頂之聲細碎,周芷若如一陣風般去了。

  趙明低聲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約,是也不是!」無忌道:「是,我原是不該瞞你。」趙明道:「那日我在樹後,聽到你跟她這般甜言蜜語,恨不得自己立時死了,恨不得自己從來沒生在這世界上。那日我冷笑兩聲。她一報還一報,也來冷笑兩聲,可是……可是你卻沒跟我說過半句教我心中歡喜的話兒。」無忌心下歉仄,道:「趙姑娘,我不該到這兒來,不該再和你相見。我的心已有所屬,決不應再惹你煩惱。你是金枝玉葉之身,從此將我這個山村野夫忘記了吧。」趙明拿起他的手來,撫著他手背上的疤痕,道:「這是我咬傷你的,你武功再高,醫道再精,總是去不了這個傷疤。你自己手背上的傷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傷疤麼?」突然之間,雙臂摟住他的頭頸,在他唇上深深一吻。張無忌迷惘之間。趙明用力一口,將他上唇咬得出血。跟著在他肩頭一推,身子竄出窗去,叫道:「你這小淫賊,我恨你。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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