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二八五


  這一招聖火令上所載武功,竟是如此輕輕易易的得手,連無忌自己也是頗出意料之外。他原意是使一招怪招、出其不意的欺近史火龍,心中早已計算好三下極厲害的後著,要快如閃電的將史火龍擒拿過來,不讓他有動念的時機,須知陳友諒心狠手辣,說不定真的會向周芷若猛下毒手,那知他心中想好的這三招乾坤大挪移厲害殺手,竟是一招也使不上,史火龍不經招架,便已被擒。無忌騎在史火龍肩頭,猶如兒童與大人戲耍一般,形相甚是不雅,但既已制住對方頂門要穴,卻也不願縱身下地,以致另生波折。

  群丐見幫主被擒,齊聲驚呼。張無忌右手手掌平平按住史火龍頂門的「百會穴」上,那「百會穴」是足太陽經和督脈之交會,最是人身大穴,他掌力只須輕輕一吐,史火龍立時經脈震斷而斃,無藥可救。群丐雖然驚惶,卻是誰也不敢動彈。一陣呼喝過後,大廳上突然間一片寂靜,人人睜大雙眼望著張無忌和史火龍,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時忽聽得屋頂上傳下來輕輕數響琴簫和鳴之聲,似是有數具瑤琴,數枝洞簫同時奏鳴。這樂聲飄渺宛轉,若有若無,但人人聽得十分清楚,只是忽東忽西,不知是從屋頂的那一方傳來。無忌大奇,心中連轉幾個念頭,想不起這琴簫之聲是何含意。忽聽得陳友諒朗聲說道:「何方高人駕臨丐幫?若是明教的群魔,不妨就此現身,何必裝神弄鬼?」瑤琴聲錚錚錚連響三下,忽見四名白衣少女從東南簷上飄然落入庭中,每人手中都抱著一具瑤琴比尋常的七絃琴短了一半,窄了一半,但具體而微,也是七絃齊備。四名少女落下後分站庭中四方,跟著門外又走進四名黑衣少女,每人手中各執一枝黑色長簫,這簫卻比常見的洞簫長了一半。這四名黑衣少女也是分站四角。四白四黑,交叉而立。張無忌於四象八卦的易理所知無多,但見這八個少女所佔方位正八卦不像正八卦,倒八卦不像倒八卦,似乎站得完全錯了,但八人齊錯,中間隱隱又似有脈絡可尋。

  八女站定方位,四具瑤琴上響起樂調,接著洞簫加入合奏,樂音極盡柔和幽雅。張無忌雖是不懂音樂,但覺這樂聲溫柔和平,雖處這般極緊張的局面,也願多聽一刻。悠揚的樂聲之中,緩步走進一位身披淡黃輕紗的女子,左手攜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童。那女子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風姿綽約,容貌極美,只是臉色太過蒼白,竟無半點血色。那女童卻相貌醜陋,鼻孔朝天,一張闊口,露出兩個大大的門牙,直有兇惡之態。她一手拉著那個美女,另一手卻持一根青竹棒。

  群丐一見這兩個女子進來,目光不約的集中在那根青竹棒上。張無忌見了這許多女子,自覺仍是騎在史火龍肩頭,未免太過兒戲,但陳友諒的劍尖不離周芷若後心,自己又不能輕易放開史火龍。他見群丐人人目不轉睛的瞪著那女童手中的竹棒,似乎天下之大,唯有這根竹棒才是第一要緊的物事,甚麼白衣少女、黑衣少女、黃衫美女,以及這個醜女童本人,誰都是對之視若無物。無忌暗暗詫異,打量這根竹棒時,只見那棒兒通體碧綠,精光溜滑,不知多少年來經過多少人的摩挲把弄,但除此之外,卻也別無異處。

  那黃衫美女目光一轉,猶似兩道冷電,閃過了大廳上眾人,最後這目光停留在張無忌臉上,冷冰冰的道:「張教主,你年紀也不少了,正經事不幹,卻在這兒胡鬧。」這幾句話中微含責備之意,但詞語頗為親切,猶似長姊教訓幼弟一般。張無忌臉上一紅,分辯道:「丐幫的陳長老以卑鄙手段,制住我的…我的同伴,我只好擒住他們幫主。」那美女微微一笑,道:「將人家幫主當馬騎,不是太過份了一點嗎?我從長安來,道上聽人說明教教主是個小魔頭,今日一見,唉,唉!」說著螓首輕搖,頗有不以為然的神色,史火龍突然叫起來,「張無忌你這小淫賊,快快下來!」想伸手去扳無忌的腿,可是苦於後頸經脈被拿,混身半點勁道也使不出來。

  無忌聽他當著婦道人家的面,斥責自己為「小淫賊」,又羞又怒,左手一股內力從他後頸透了過去,史火龍全身酸麻難當,忍不住大聲「啊喲,啊喲」的呻吟起來。

  群丐見張無忌如此無禮,而且自己幫主卻又是如此孱弱,無不憤怒,均覺史火龍在敵人手下居然出聲呻吟,實是大失英雄好漢的身份,別說他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主,便是尋常一個丐幫弟子,也不該對敵人低頭示弱。

  陳友諒道:「張無忌,你放開咱們史幫主,我便收劍如何?」他不等對方答應,當即還劍入鞘。他料得無忌不是言而無信之人,這一著必可收效,果然無忌說道:「甚好。」身形一晃,已站在周芷若身邊,但是她雙眉深鎖,神情委頓,甫自昏暈中醒轉,不由得甚是憐惜,扶起她身子,坐在庭中一張石鼓凳上。

  陳友諒轉向那黃衫美女,拱手說道:「芳駕惠臨敝幫,不知有何教言?尊姓大名,可得見示否?」他見這黃衫女子年紀已然不小,但仍是穿著未嫁人的閨女衣飾,八女前導,氣派非凡,心中苦苦思索,實想不起武林中有這麼一號人物,而那醜陋女童手中所持的這根綠竹棒,宛如便是丐幫幫主的信物打狗棒,更不知何以會在她手中。

  那黃衫美女冷冷的道:「混元霹靂手成崑在那裏?請他出來相見。」張無忌聽到「混元霹靂手成崑」七字,心下大奇,卻見陳友諒臉上陡然變色。但他臉色迅即回復,淡淡的道:「混元霹靂手成崑?那是金毛獅王謝遜的師父啊。你問明教張教主才是。」黃衫美女冷笑道:「閣下是誰?」陳友諒道:「在下姓陳,草字友諒,乃丐幫的八袋長老。」黃衫美女嘴角向史火龍一撇,問道:「這傢伙是誰?模樣倒是雄糾糾的一副英雄氣概,怎地如此膿包?給人略加整治,便即大呼小叫,沒半點兒光棍。」群丐一聽之下,都感臉上無光,心下暗自羞慚,有些人瞧向史火龍的眼色之中,已帶著三分輕蔑,兩分氣惱。陳友諒道:「這位便是本幫史幫主。他老人家近來大病初愈,身子不適。你遠來是客,咱們讓你三分。若再胡言亂道,得罪莫怪。」說到最後兩句,已是聲色俱厲。

  那黃衫美女神色漠然,向站在巽位上的黑衣少女道:「小翠,先將那封信還了給他。」那黑衣少女小翠應道:「是!」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托在手中。無忌目光敏銳,一瞥之下,已見封板上寫著:「面陳韓大爺山童親啟。」,另一行寫著四個小字:「丐幫史緘。」掌棒龍頭一見那信,登時滿臉紫脹,罵道:「小賤婢,原來途中一再戲弄老子的偷信賊,便是你這死丫頭。」一橫手中鐵棒,便要撲上前去廝拚。小翠格格一笑,說道:「我丫頭是丫頭,可是沒死。這麼大的人,連封信也看不住,不害羞。」說著纖手一揚,那封信平平穩穩的向掌棒龍頭飛來。他二人相隔三丈有餘,一封信飄揚揚的絕無重量,那黑衣少女居然以內力穩穩送至,內功造詣,實是不弱。掌棒龍頭伸手去抓,但說也奇怪,那信距他尚有三尺,突然間一拐彎,轉向左首,噗的一聲,掉在地下,掌棒龍頭這一抓竟是抓了個空。他一愕之下,正要俯身去拾。張無忌衣袖一捲,送出一股勁風,將那信捲了起來,左手乾坤大挪移神功運出,撥動風勢,已將那信取在手中。旁人不明其理,還道他竟有空中取物的法術,盡皆駭然失色。

  張無忌那晚曾見史火龍命掌棒龍頭送信去給韓山童,以韓林兒為要挾,脅他歸降丐幫,此時聽了小翠和掌棒龍頭的對答,已是恍然,知道必是那白衣黑衣少女途中戲耍掌棒龍頭,盜了他的書信,以致他迫得重返盧龍。但掌棒龍頭武功精強,聽他言中之意,竟是直至此時,方知戲耍他的人是誰,那麼這些黑白少女不是有過人的機智,便是身具極高的武功,更可能是那黃衫美女暗中主持,將一位丐幫高手耍得團團亂轉。無忌想到此處,不禁對那黃衫女子好生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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