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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


  ▼第八十九回 梟獐之心

  將到中午時分,朔風陣陣從身後吹來,天上陰沉沉的,灰雲便如壓在頭頂一般,又馳出二十餘里,鵝毛般的雪便一片片的飄將下來。一路上無忌和趙明極少交談,眼見這雪越下越大,無忌仍是一言不發的縱馬前行。這一日途中所經,盡是荒涼的山徑,到得傍晚,雪深近尺,兩匹馬雖然神駿,但在雪中,一提一滑,委實也是支持不住了。無忌見天色越來越黑,縱身站在馬鞍之上,四下一望,不見房屋人煙,心下好生躊躇,說道:「趙姑娘,你瞧怎生是好?若再趕路,兩匹牲口只怕挨不起。」趙明冷笑道:「你只知牲口挨不起,卻不理人的死活。」無忌被她這麼一說,甚感歉仄,暗想:「我身有九陽神功,不知疲累寒冷,急於救人,卻沒去顧她。」

  又行一陣,忽聽得忽喇一聲響,一隻獐子從道左竄了出來,奔入了山中。無忌道:「我去捉來做晚餐。」身隨聲起,躍離馬鞍,跟著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跡,直追了下去,轉過一個山坡,暮靄朦朧之中,只見那獐子鑽向一個山洞。無忌一提氣,身子如箭般追了過去。沒等那獐子進洞,已一把抓住牠的後頸。那獐子回頭露出利齒,要往無忌手腕上咬去。無忌五指一使勁,喀喇一聲,已將獐子頸骨折斷。見那山洞雖不寬大,但勉強可供二人容身,當下提著獐子,回到趙明身旁,說道:「那邊有個山洞,我們暫且過一晚再說,你說如何?」趙明點了點頭,忽然臉上一紅,轉過頭去提起韁縱馬先行。

  無忌將兩匹馬牽到山坡後兩株大松樹下躲雪,又在各處樹上找尋了二十來根枯枝,在洞口生起火來,只見那山洞倒頗是乾淨,並無獸糞穢跡,向裏望去,黑黝黝的不見盡處,於是將獐子剖剝了,用雪擦洗乾淨,在火堆上烤了起來。趙明除下貂裘,舖在洞中地下。火光熊熊,烘得山洞溫暖如春,無忌偶一回頭,只見火光一明一暗,映得趙明俏臉倍增明艷。兩人相視而嘻,一日來的疲累飢寒,盡化於一笑之中。

  獐子烤熟後,兩人各撕一條後腿吃了。無忌在火堆中加些枯柴,斜倚在山洞壁上,說道:「睡了吧!」趙明嫣然微笑,靠在另一邊石壁上,合上了眼睛。無忌鼻中聞到她身上陣陣幽香,微微睜眼,只見她雙頰暈紅,美若海棠,真想湊過嘴去吻她一吻,但隨即克制綺念,閉目睡去。

  睡到中夜,忽聽得遠遠隱隱傳來馬蹄之聲,無忌一驚而醒,側耳一聽,共是四匹坐騎,自南向北而來,向洞外望去,只見大雪兀自下個不停,心想:「深夜大雪,如此冒寒趕路,定有十二分的急事。」只聽得馬蹄聲來到近處,忽然停住了,過了一會,馬蹄聲竟是越響越近,顯是走向這山洞而來。無忌一凜:「這山洞僻處山後,若非那獐子引路,我是決計尋覓不到,怎麼竟然有人跟蹤而至。」隨即省悟:「是了!咱們在雪地裏留下了足跡,雖是半夜大雪,仍是未能盡數掩去。」這時趙明也已醒覺,低聲道:「來者或是敵人,咱們雖然不怕,還是避一避的好,且瞧他們是何等樣人。」無忌道:「他們是從南方來的。」趙明道:「這才奇怪啊。」說著抄起洞外白雪,掩熄了火堆。

  這時馬蹄聲已然止歇,但聽得四個人踏雪而來,頃刻間已到了洞外數十丈處。無忌低聲道:「這四人身法好快,竟是極強的高手。」眼見若是出外覓地躲藏,非被那四人發覺不可,正沒計較處,趙明拉著他的手掌,縮到了裏洞。那山洞越是向裏,越是狹窄,但竟然甚深,進得一丈有餘,便是一個轉折,忽聽得洞外一人說道:「這裏有個山洞。」

  無忌聽這說話的聲音好熟,正是四師叔張松溪的話聲,甫驚喜間,又聽得另一人道:「七弟的標記指向此處,說不定曾到過這個山洞。」那卻是六俠殷利亨的語音。張無忌正要出聲招呼,趙明伸過手來,按住了他的口,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跟我住在這裏,給他們見了,多不好意思。」無忌一想不錯,自己和趙明雖是光明磊落,不欺暗室,但一對少年男女,同宿在這山洞之中,給眾師叔伯見了,他們怎信得過自己絕無苟且之事?何況趙明乃是元室的郡主,曾將張松溪、殷利亨等都擒在萬法寺中,頗加折辱,此時仇人相見,極是不便,暗想:「我還是待張四叔等出洞後,和趙姑娘再分手,再單身趕去廝見,以免尷尬。」

  只聽得俞蓮舟的聲音說道:「咦,這裏有燒過松柴的痕跡,嗯,還有獐子的毛皮血漬。」另一人道:「我一直心中怔忡不定,但願七弟平安無事才好。」那是宋遠橋的聲音。無忌聽得宋俞張殷四位師叔伯一齊出馬,前來找尋莫聲谷,聽他們話中之意,似乎莫聲谷遇上了強敵,心下也有些掛慮。聽張松溪笑道:「大師哥愛護七弟,還道他仍是當年少不更事的小師弟,其實近年莫七俠威名赫赫,早非昔比,就算遇上強敵,七弟一人也必對付得了。」殷利亨道:「我倒不是擔心七弟,反而擔心無忌這孩子不知身在何處。他現下是明教教主,樹大招風,不少人要算計於他。他武功雖高,可惜為人太過忠厚,不知江湖上風波險惡,只怕墮入奸人的術中。」無忌聽了,心下好生感動,暗想眾位師叔伯待我恩情深重,真不知如何報答。趙明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我是奸人,此刻你已墮入我的術中,你可知道麼?」

  只聽得宋遠橋道:「七弟到北路尋覓無忌,似乎已找得了什麼線索,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八個字,卻叫人猜想不透。」張松溪道:「『門戶有變,亟須清理。』咱們武當門下,難道還會出什麼敗類不成?莫非無忌這孩子……」他說到這裏,便說不下去了,聲音之中,暗藏深憂。殷利亨道:「無忌這孩子決不會做什麼敗壞門戶之事,那是我信得過的。」張松溪道:「我只是怕趙明這妖女太過厲害,無忌少年人血氣方剛,惑於美色,莫要像他爹爹一般,鬧得身敗名裂……」四個人不再言語,都是長嘆一聲。

  接著聽得火石打火之聲,松柴畢剝聲響,生起火來。那火光映到後洞,雖是經了一層轉折,無忌仍可隱約見到趙明的臉色,只見她似怨似怒,想是聽了張松溪的言語,甚是氣惱。無忌心中卻是惕然而驚,尋思:「張四伯的話倒也有理。我媽媽並沒做什麼壞事,已累得我爹爹如此,這趙姑娘殺我表妹、辱我太師父及眾師伯叔,如何是我媽媽之比?」想到此處,一顆心怦怦而跳,暗想:「若被他們發現我和趙姑娘在此,那我便傾黃河之水,也是洗不清了。」只聽得宋遠橋忽然顫聲道:「四弟,我心中一直藏著一個疑竇,不便出口。若是說將出來,不免對不起咱們死了的五弟。」張松溪緩緩的道:「大哥是否擔心無忌會對七弟忽下毒手?」宋遠橋不答。無忌雖不見他的身形,猜想他定是慢慢的點了點頭。

  只聽得張松溪道:「無忌這孩兒本性忠厚,按理說是決計不會。我只擔心七弟脾氣太過莽撞,若是逼得無忌急了,令他難於兩全,再加上趙明那奸女安排奸計,從中挑撥是非,那就……那就……唉,人心叵測,世事難於逆料,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只盼無忌在大關頭能把持得定才好。」殷利亨道:「大哥,四哥,你們說這些空話,不是杞人憂天麼?七弟未必會遇上什麼兇險。」宋遠橋道:「可是我見七弟這柄隨身的長劍,可真令人心驚肉跳,寢食難安。」

  俞蓮舟道:「這件事確也有些費解,咱們練武之人,隨身兵刃不會隨手亂放,何況此劍是師父所賜,當真是劍在人在,劍亡人……」說到這個「人」字,驀地住口,下面這個「亡」字硬生生的忍口不言。無忌聽說莫聲谷拋下了師傳長劍,而四位師伯叔更有疑己之意,心中又是擔憂,又是氣苦,突然之間,內洞中傳出一股濃烈的香氣,香氣之中,夾雜著野獸的騷氣,似乎內洞甚深,不是此刻藏有野獸,便是曾有野獸住過。他生怕被宋遠橋等知覺,連大氣也不敢透,拉著趙明之手,輕輕再向內洞,為防撞到凸出的山石,左手伸在身前,只走了三步,轉了個彎,忽然左手碰到一件軟綿綿之物,似乎是個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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