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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第八十二回 美若天仙

  五人相對不語,各自想著各人的心事,波濤輕輕打著小舟,只覺清風明月,萬古常存,人生憂患,實是無窮。忽然之間,一聲極溫柔、一聲極細緻的歌聲散在海上:「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卻是殷離在睡夢中低聲唱著小曲。

  曲聲入耳,張無忌心頭心凜,記得在光明頂上祕道之中,出口被成崑堵死,眼見無法脫身,小昭也曾唱過這個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目光下只見小昭正自痴痴瞧著自己,和他目光一相對,立時轉頭避開。殷離唱了這幾句小曲,接著大唱起歌來,這一回的歌聲卻是說不出的詭異,和中土的曲子截然不同,竟如初聞聖火令相擊時的震人心弦,細辨她的歌聲,辭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她翻翻覆覆的唱著這兩句曲子,越唱越低,終於歌聲隨著水聲風聲,消沒無蹤。各人想到生死無常,一個人飄飄入世,實不知來自何處,不論你如何的英雄豪傑,到頭來不免一死,飄飄出世,又如清風之不知吹向何處,無忌只覺掌裏趙明的纖指如冰,微微顫動。

  謝遜忽道:「這首波斯小曲,是韓夫人教她的,二十餘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頂上也聽到過一次。唉,想不到韓夫人絕情如此,竟會對孩子痛下毒手。」趙明道:「老爺子,韓夫人怎會唱波斯小曲,這是明教的歌兒麼?」謝遜道:「明教傳自波斯,這首波斯曲子,和明教有些淵源,卻不是明教的歌兒。這曲子是兩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著名的詩人峨默做的,據說波斯人個個會唱。當日我聽韓夫人唱了這歌,心下難以自己,問起此歌的來歷,她曾詳細說給我聽。

  「其時波斯大哲野芒設帳授徒,門下有三位傑出的弟子。峨默擅於文學,尼若牟擅於政事,霍山擅於武功。三人意氣相投,相互誓約,他年禍福與共,富貴不忘。後來尼若牟青雲得意,竟做到教主的首相。他兩個舊友前來投奔,尼若牟請於教主,授了霍山的官職。峨默不願居官,只求一筆年金,以便靜居研習天文曆法。飲酒吟詩。尼若牟相待甚厚。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肯久居人下,陰謀叛變。事敗後結黨據山,成為威震天下的一個宗派首領。該派專以殺人為務,名為依斯美良派,十字軍時,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無不心驚色變。其時西域各國君王,喪生於『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計其數。韓夫人言道,極西海外,有一大國,名曰英格蘭,該國國王愛德華得罪了山中老人,被他遣人行刺。那霍山手下武士武功卓絕,愛德華王的衛士抗禦不敵,國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捨身救夫,吸去國王傷口中毒液,國王方得不死。(金庸按:此事見新英國正史。)霍山不顧舊日恩義,更遣人刺殺波斯首相尼若牟。這位波斯首相臨死之時,口吟峨默的詩句,那便是這兩句『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了。(金庸按:峨默絕句傳諸後世者共一百零一首,我國有郭沫若等人的翻譯。)韓夫人又道,後來『山中老人』一派的武功,為波斯明教中人習得。波斯三使的功夫詭異古怪,當是這山中老人的一派相傳了。」

  趙明問道:「老爺子,這個韓夫人的性兒,倒很像那個山中老人。你待她仁至義盡,她卻陰謀加害於你。」謝遜嘆道:「世人以怨報德,原是尋常得緊,豈足深怪?」趙明低頭沉吟半晌,忽然說道:「這位韓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武功卻不見得高於老爺子啊。昨晚與波斯三使動手之際,她何以又不使千蛛絕戶手的毒招?」

  謝遜道:「千蛛絕戶手?韓夫人不會這等功夫啊。似她這等絕色美人,愛惜容顏過於性命,怎肯練這種功夫?」無忌、趙明、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醜陋,從她目前的模樣瞧來,即使再年輕三四十歲,也決計談不上「絕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四方臉蛋,耳大招風,這面型是改變不來的。趙明笑道:「老爺子,我瞧金花婆婆美不到那裏去啊。」謝遜道:「什麼?紫衫龍王美若天仙,二十餘年前乃是武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時年事已高,當年風姿仍當彷彿留存……唉,我只是看不到吧了。」

  趙明聽他說得鄭重,隱約覺得其中頗有蹊蹺,金花婆婆竟是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首的紫衫龍王,已是一奇,而這個醜陋佝僂的病驅,居然是當年武林中的第一位美人,更是令人難以置信。她沉吟一會,道:「老爺子,你名震江湖,王盤山揚刀立威,天下莫不知聞,武功之高,那是不消說的了。白眉鷹王自創教宗,與六大門派分庭抗禮,角逐爭雄,垂二十年。青翼蝠王神出鬼沒,那日在萬法寺中威嚇於我,要毀我容貌,今日思之,常有餘悸,金花婆婆武功雖高,機謀雖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稱,卻不知是何緣故?」謝遜道:「那是殷兄、韋賢弟和我三人甘心情願讓她的。」趙明道:「為什麼?」突然格格一笑,道:「因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難過美人關,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於石榴裙下麼?」她是番邦女子,不拘尊卑之禮,心中想到,便肆無忌憚的對謝遜開起玩笑來。

  那知謝遜並不著惱,反而嘆了口氣,道:「甘心拜服於石榴裙下的,豈止三人?其時教內教外,盼獲黛綺絲之青睞者,便說一百人,只怕也是少了。」趙明道:「黛綺絲?這就是韓夫人麼?這名字好怪。」謝遜道:「她來自波斯,這是波斯名字。」無忌、趙明、周芷若都吃了一驚,齊聲道:「她是波斯人麼?」謝遜奇道:「難道你們都瞧不出來麼?她是中國人和波斯女子的混種,頭髮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膚色如雪,和中原女子大異,一眼便能分辨。」趙明道:「不,不!她是塌鼻頭,瞇著一對小眼,跟你所說的完全不同。張公子,你說是不是?」無忌道:「是啊。難道她也像苦頭陀一樣,故意自毀容貌?」謝遜道:「苦頭陀是誰?」無忌道:「便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遙。」當下將范遙自毀容貌,到汝陽王府去臥底之事,簡略說了一些。謝遜嘆道:「范兄此舉,苦心孤詣,大有功於本教,實非常人所能。唉,這也出於韓夫人之所激啊。」趙明好奇心起,道:「老爺子,你別吞吞吐吐的賣關子了,從頭至尾的說給咱們聽吧。」

  謝遜「嗯」了一聲,仰頭向天,怔怔的半晌,緩緩的道:「二十餘年之前,那時明教在楊破天教主統領之下,好生興旺。這日光明頂上突然來了三位波斯胡人手持波斯總教教主手書,謁見楊教主。那書信中言道,波斯總教中有一位淨善使者,原是中華人氏,到波斯久居其地,加入明教,頗建功勛,娶了一個波斯女子為妻,生有一女。這位淨善使者於一年前逝世,臨死時心懷故土,遺命要女兒回歸中華。總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將她女兒送來光明頂上,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

  「楊教主自是一口答應,請那女子進來。那少女一進廳堂,登時滿堂生輝,但見她容色照人,明艷不可方物。當她向楊教主盈盈下拜之際,大廳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無不震動。護送她來的三個波斯人在光明頂上留了一宵,翌日便即拜別。這位波斯艷女黛綺絲便在光明頂上住了下來。」

  趙明笑道:「老爺子,那時你對這位波斯艷女深深鍾情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實實的說出來吧。」謝遜搖頭道:「不!那時我正當新婚,和妻子極是恩愛,妻子又懷了孕,我怎會生有他念?」趙明「哦」了一聲,暗悔失言,她知謝遜的妻兒均是為成崑所殺,這時無意間提起,不免觸動他的心境,忙道:「對啦,對啦!怪不得她說,當年她嫁與銀葉先生,光明頂人人反對,只有楊教主和你仍是待她很好。想來楊教主的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兒,而且為人很厲害,收得丈夫服服貼貼了。」謝遜點頭道:「你所料不錯。楊教主慷慨豪俠,黛綺絲的年紀足可做他女兒。何況波斯總教教主託他照拂,楊教主待她自是仁至義盡,決計不存歹意。楊夫人是教主的師妹,也就是我的師叔。楊教主、成崑、楊夫人是同門師兄妹,楊教主是我大師伯,當年指點過我不少武功,他老人家待我極好的。」成崑殺他全家這場血海深冤,雖然在他心底仇恨愈久愈深,但口中提到成崑的名字之時,卻是淡淡的一言帶過,便似說到一個平常人一般。

  趙明突然想起一事,問道:「那位光明右使范遙,據說年青時是個美男子,他對黛綺絲一定是很傾心的了?」謝遜點頭道:「那是一見鍾情,終於成為銘心刻骨的相思。其實何止范兄如此,見到黛綺絲之美色而不動心的,只怕很少。不過明教教規很嚴,大家對楊教主又是敬而且畏,人人以禮自持,就是誰對黛綺絲致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不料黛綺絲容貌雖美,對任何男子都是冷若冰霜,絲毫不假以辭色,不論是誰對她稍露情意,便被她當眾痛斥一頓,令那人羞愧無地,難以下台。楊夫人有意替她撮合,想要她嫁與范遙為室。黛綺絲竟是一口拒絕,說到後來,她竟當眾橫劍自誓,說她是決計不嫁人的,如果有逼她成婚,她是寧死不屈。這麼一來,眾人的心也都冷了。

  「過了半年,有一天海外靈蛇島來了一人,自稱姓韓,名叫千葉,是楊教主當年仇人的兒子,上光明頂為父報仇。眾人一看這姓韓的青年人貌不驚人,居然敢單身來向楊教主挑戰,無不哈哈大笑。但楊教主卻神色嚴肅,接以大賓之禮,大排筵席的款待。原來楊教主當年和他父親一言不合動手,以一掌『大九天手』擊得他父親重傷。當時他父親言道,日後必報此仇,只是自知自己武功已無法再進,將來不是叫兒子來,便是叫女兒來。楊教主道: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他必奉讓三招。那人道:招是不須讓的,但如何比武,卻要他子女選定。楊教主當時便答應了。事過十餘年,楊教主早沒將這事放在心上,那知這姓韓的果然遣他兒子前來。

  「眾人都道: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得光明頂來,必有驚人的藝業。但楊教主功力之深,幾已達爐火純青之境,武林中再高的能手,也未必勝得他一招半式。這姓韓的能有多大年紀,便有三個五個一齊圍攻,楊教主也不肯放在心上。所擔心的只是不理他要出甚麼為難的題目。

  「到第二天上,那韓千葉當眾說明昔日的約言,先把言語擠住楊教主,令他無從食言,然後說了題目出來。原來他要和楊教主同入光明頂上的碧水寒潭之中,一決勝負,輸了的當眾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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