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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第七十八回 紫衫龍王

  趙明一聲不響的聽完,臉色鄭重,說道:「張公子,初時我只當這老婆婆只是一位武功極強的高手,原來其中尚有許多恩怨過節,聽你說來,這老婆婆極不好鬥,咱們可千萬大意不得。」張無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雙全,手下又統率著這許多奇材異能之士,對付區區一個金花婆婆,那也是遊刃有餘了。」趙明笑道:「就可惜大海之中,沒法召喚我手下的眾武士、諸番僧去。」

  無忌微微一笑,道:「這些煮飯的廚子,拉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該算是第二流了吧?」趙明一怔,隨即格格笑了起來,說道:「佩服,佩服!大教主果然好眼力,須瞞你不過。」

  原來趙明回到王府去取馬金之時,暗中已然囑咐衛士,調動了一批下屬,趕到海邊聽由吩咐。這些他是快馬趕程,只比無忌遲到了半天。她所調之人,均未參與萬法寺之戰,從沒與無忌朝過相,扮作了廚工、水手之屬。但學武之人,神情舉止自然流露,縱然極力掩飾,張無忌瞧在眼中,心裏早已有數。

  趙明聽無忌這麼一說,心中不禁多了一層思量,暗想無忌既然看出,那金花婆婆見多識廣,老奸巨猾,更是早已識破了機關。好在自己人多勢眾,她識破也好,不識破也好,若是動手,她連蛛兒在內,終究不過兩人,那也不足為懼。她既不挑破,自己便不妨假作痴呆。

  這幾日之中,無忌最耽心的,便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顆丸藥後,毒性是否發作,趙明知他心意,見他眉頭一皺,便派人到上艙上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動靜,每次回報,均說周姑娘言行如常,一無中毒徵狀。這樣幾次之後,無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靜坐默想之際,又不免想到當日西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兒如何陪伴自己,如何為何太沖、武烈、丁敏君等人圍逼之際,尚來與自己見上一面,想到自己曾當著何太沖、武烈等眾人之面,大聲說道:「姑娘,我誠心願意,娶你為妻,只盼你別說我不配。」又道:「從今而後,我會盡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有多麼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樂,忘去了從前的苦處。」

  這日他靜坐船艙一角,心中又默念到這幾句話,不禁紅暈上臉。趙明忽道:「呸!你又想你的周姑娘了!」無忌道:「沒有!」趙明道:「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難道我管得著麼?男子漢大丈夫,撒什麼謊?」無忌道:「我幹什麼撒謊?我跟你說,我想的不是周姑娘。」

  趙明道:「你若是想苦頭陀、韋一笑,臉上不會是這樣的神情。那幾個又醜又怪的傢伙,你想到他們之時,會這樣又溫柔,又害臊麼?」

  無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這人也真厲害得過了份,別人心裏想的人是俊是醜,你也知道。老實跟你說,我這時候想的人哪,偏偏一點也不好看。」

  趙明見他說得誠懇,微微一笑,就不再理他,她雖聰明,卻也萬萬沒料到他所思念的意是船艙上層中那個醜女蛛兒。

  無忌想到蛛兒為了練那「千蛛絕戶手」的陰毒功夫,弄得容顏凹凸不平,那晚廢園重見,唯覺更損於昔時,言念及此,情不自禁的歎了一口氣。他倒不是惋惜她面容難看,只是覺到她這種邪門功夫越練越深,只怕身子心靈,兩蒙其害。待得想到那日殷利亨說起自己墜崖身亡,蛛兒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更是感激。他自到光明頂上之後,日日夜夜,不是忙於練功,便是為明教奔走,幾時能得安安靜靜,想想自己的心事?偶爾雖也記掛著蛛兒,也曾命冷謙派人在光明頂四周尋覓,也曾向韋一笑查問,但一直不見蹤跡,此刻見到了蛛兒,心下又是深深自責:「她對我這麼好,可以我對她竟是如此寡情薄義?何以這些時日之中,我竟沒將她放在心上?」其實,張無忌做了明教教主之後,他是把自己的私事一概都拋之腦後了。

  趙明忽道:「你又在懊悔什麼了?」張無忌尚未回答,突聽得船面上傳來一陣吆喝之聲,接著便有水手下來稟道:「前面已見陸地,老婆子命咱們駛近。」趙明與無忌從窗孔中望將出去,只見數里外是個樹木蔥翠的大島,島的東端奇峰挺拔,聳立著好幾座高山。那船吃飽了風,直駛而前。只一頓飯功夫,已到了島前。那島的東首山石直降入海,並無淺灘,是以那船吃水雖深,卻可舶在岸邊。

  海船停舶未定,猛聽得山頂傳來一聲長嘯,聲若龍吟,悠悠不絕,雄武威壯,令人聽之精神為之一振。無忌驀地聽到嘯聲,當真是驚喜交集,這嘯聲熟悉之極,正是義父金毛獅王謝遜所發。一別十餘年,義父雄風如昔,怎不令他心花怒放?當時也不及細思謝遜如何會從極北的冰火島上來到此處,也顧不得被金花婆婆識破本來面目,急步從木梯走到後梢,向嘯處所發出的山峰上望去,只見四條漢子手執兵刃,正圍著一個身形高大之人在捨死忘生的激鬥。那身形高大之人披著一件灰布長衫,空手而搏,正是金毛獅王謝遜。張無忌一瞥之下,便見義父雙眼雖盲,雖然是以一敵四,雖然是赤手空拳的抵擋四件兵刃,但絲毫不落下風。他從未見過義父施展武功,此刻只瞧了幾招,心下甚喜:「昔年金毛獅王威震天下,果然是名不虛傳。我義父武功遠在青翼蝠王之上,足可與外公並駕齊驅。」但那四人也是武功了得的高手,那山甚高,從下面望將上去,瞧不明白四人的面目,但見他們個個衣衫襤褸,背上負著若干布袋,看來是丐幫中的子弟長老。旁邊另有三人站著掠陣,似乎倘若這四人支持不住,便即上前相助。只聽一人說道:「交出屠龍刀……饒你不死……寶刀換命……」山間勁風將他的言語一聲斷斷續續的送將下來,無忌耳音雖靈,但隔得遠了,卻也聽不明白。須然只聽得這幾句,已知這一干丐幫人眾,乃是意在劫奪屠龍寶刀。只聽得謝遜哈哈大笑,說道:「屠龍刀便在我身邊,丐幫的臭賊,有本事便來取去。」他口中說話,手腳上招數半點不緩。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數聲,說道:「丐幫群俠光降靈蛇島,不來跟老婆子說話,卻去騷擾靈蛇島的貴賓,意欲如何?」無忌心道:「原來這島便是靈蛇島了,聽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義父是她請來的客人?我義父當年無論如何不肯離冰火島回歸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請,他便肯來?金花婆婆又怎地知道我義父他老人的所在?」只見山頂上數人一聽山下來了強援,只盼及早拾奪下謝遜,攻得更加緊了。豈知這麼一來,登時犯了武學中的大忌。須知謝遜雙眼已盲,全憑聽取敵人兵刃來路的風聲,以資辨位應敵。這四名丐幫眾出手一快,風聲更響,謝遜長笑一聲,砰的一拳,擊中在一人前胸,那人長聲慘呼,從山頂上直墜下來,拍的一聲巨響,摔得頭蓋破裂,腦漿四濺。旁邊掠陣的三人見情勢不對,其中一人喝道:「退開!」輕飄飄的一拳擊了出去,這一拳的拳力若有若無,教謝遜無法辨明來路。果然拳力直擊到謝遜身數寸之處,他才知覺,急忙應招,已是手忙腳亂,大為狼狽。先前打鬥的三人讓身閃開,旁邊掠陣一個老者又加入戰團。此人與先前那人一般的打法,也是輕柔的掌法。數招一過,謝遜左支右絀,迭遇險招。金花婆婆喝道:「季長老,鄭長老,金毛獅王眼睛不便,你們用這等卑鄙手段,枉為江湖上的成名英雄。」她一面說,一面撐著拐杖,走上山去。別看她顫巍巍的體態龍鍾,似乎被山風一括,便要摔將下來,那知她身形移動,竟是極快……

  但見金花婆婆拐杖在地上一登,身子便乘風而虛般的向前一縱,幾個起落,已到了山腰。蛛兒跟隨在後,她武功便不及金花婆婆的精純,但縱躍之際,卻也極快,但也看得出她已出全力,不似金花婆婆這等行若無事。張無忌掛念著義父安危,也大跨步登山。趙明跟著上來,低聲道:「有這老婆子在,獅王無險,你不必出手,隱藏形跡要緊。」無忌點了點頭,反手挽著她上,緊緊跟隨在蛛兒身後。這時只看到蛛兒婀娜苗條的背影,若是不瞧她的面目,何嘗不是個絕色美女,何嘗輸與趙明、周芷若、小昭三人。他心念一動之下,隨即自責:「張無忌啊張無忌,你義父身處兇險,這當口你卻去瞧人家姑娘,心中品評她相貌身材,美是不美?」其實張無忌既見金花婆婆上山相救,知道這位老婆婆武功高極,義父已無危險,他此時已二十二歲,當年和蛛兒曾有婚嫁之約,雖然作得不準,但青年男兒,偶興求偶之念,那也是人情之常,不足深責。

  四個人片刻間到了山巔。只見謝遜雙手出招極短,緊緊守住門戶,全是防禦的打法,只等敵人的拳腳攻近,這才以小擒拿手拆解。這般打法一時可保無虞,但要擊敵取勝,卻也不能。張無忌站在一棵大松樹之下,眼見義父滿臉皺紋,頭髮已然白多黑少,與當日分手之時,已是蒼老了甚多,想是這十多年來獨處荒島,日子過得甚是艱辛,心下不由得甚是難過,胸口一陣激動,忍不住便要代他打發敵人,撲上前去想認。趙明知他心意,捏一捏他的手掌,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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