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二三九


  行出五十餘里,群俠在一處山谷中打尖休息。楊逍早已購齊各物,乾糧酒肉,無一缺或。眾人談起脫困的經過,都說全仗張無忌和范遙兩人相救。這邊廂周芷若和峨嵋派眾人在地下掘了一坑,埋葬滅絕師太。空聞、空智、宋遠橋、張無忌等一一過去行禮致祭。滅絕師太一代大俠,雖然性情怪僻,但平素行俠仗義,正氣凜然,武林中人所共敬。峨嵋派弟子放聲大哭,餘人也各淒然。

  空聞大師朗聲說道:「人死不能復生,峨嵋諸俠只須繼承師太遺志,師太雖死猶生。這一次奸人下毒,誰都吃了大虧,本派空性師弟也為韃子所害,此仇是非報不可,如何報仇,卻須從長計議。」空智大師道:「中原六大派原先與明教為敵,但張教主以德報怨,反而出手相救,雙方仇嫌,自是一筆勾銷。今日乘大夥兒都在此間,老衲舉明教張教主為中原武林盟主,此後只須張教主號令到處,中原各門各派一齊凜遵,同心協力,驅除胡虜。」他說一句,群豪便喝一聲采,待他說完,眾人更是歡聲雷動,只有周芷若默默無言,心中翻來覆去,儘想著師父囑咐自己的事。

  張無忌連連搖手,請道:「各位且慢,此事萬萬使不得。武林各派,向以少林為尊。說到德高望重,則要算我太師父張真人。武當諸俠都是我的師伯師叔,小子何敢僭越?」宋遠橋道:「無忌,大夥兒推你為武林盟主,固然有一半是為了今日感你相救之德,可是眾人也是為天下蒼生請命。只盼各門各派從此齊心,再不自相殘殺,一致對付胡虜。中原武林中,若無一位發號施令的總盟主,只怕驅除韃子的大業,著實不易成功呢。」張松溪也道:「少林派兩位神僧的推舉之意,極是誠懇。你太師父這麼高的年紀,難道還能請他老人家擔當這等劇繁重任?」眾人一再相勸,張無忌心下惴惴不安,無論如何不肯答應,說道:「小子年輕識淺,若說稍有所長,也不過武功上略略有些成就。天下武林盟主一席,責任非輕,只有少林方丈神僧,或是宋大師伯,那才合適。」楊逍道:「教主,時機一失,不可再來。難得今日群雄聚會,大眾歸心。這武林盟主你若不當,別無群雄齊心歸服之人,大夥兒一旦散向三岳五嶽,再要聚集,那可難了。當日你在光明頂上,囑咐咱們要和六大派化解仇怨,齊心合力,難道你便忘了。」

  張無忌凜然心驚,默默無言。范遙大聲道:「教主,做這武林盟主可不是做皇帝,大夥兒不是要你作威作福,乃是要你任天下之大勞,負天下之大怨。你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這等天下的大勞大怨,你竟推三阻四的不肯擔當麼?范遙當你是英雄,甘心追隨於你,事到臨頭,你竟畏首畏尾麼?」張無忌向他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說道:「范右使責備得是,無忌謹受教益。男兒生於天地之間,原當不避艱危。」他抱拳向群俠說道:「諸位推愛,小子不敢再辭,但願大業克成,不負平生之志。」

  群雄聽張無忌這麼一說,登時歡聲雷動。楊逍取過一皮袋酒來,刺破手指,將向滴在酒裏,各人依次滴過,再每人喝了一口血酒,立誓自今而後,同心同德,以驅除胡虜、還我大漢山河為志。張無忌又是興奮,又是惶恐,但想到范遙那幾句話,為武林盟主者,當任天下之大勞,負天下之大怨,唯有鞠躬盡瘁,以報託付之重而已,至於成與不成,誰也不能逆料。他想到此處,心下反而坦然。這幾個月來,他經歷了不少風浪,增長了不少見識,此時出任武林盟主,反比當初接任明教教主之時,內心要鎮定得多。同時對驅除韃子一事,認為義所當為,不似於明教的正邪善惡,心中有許多不安之情,猶豫之意。

  待各人歃血為盟已畢,張無忌道:「方今天下紛擾,我明教教眾已分處四方,機緣一到,立即舉義抗元。盼各派尊長知照本門本派的弟子,就近投效義軍,不得爭權奪利,自相吞併。一切是非爭執,只可向本派掌門投告,由本人會同各派掌門長老,秉公評斷。」眾人齊聲答應,說道:「原該如此。」張無忌道:「此間大事已了,我有些私人俗務,尚須回大都一轉,謹與各位作別。今後數年之間,當與各位並肩馳驅疆場,與韃子決一死戰。」群豪呼聲震天,山谷鳴響,一齊送到谷口。楊逍道:「教主,你是天下英雄之望,一切多多保重。」無忌道:「兄弟理會得。」馬鞭一響,胯下坐騎向南馳去。

  將近大都之時,無忌心想昨晚萬法寺中這一戰,汝陽王手下的許多武士已識得自己面目,倘若撞上了,只怕諸多不便,於是到一家農家去買了一套莊稼漢子的舊衣服換了,頭上戴個斗笠,用煤灰泥巴將手臉塗得黑黑地,這才進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一打量,前後左右,並無異狀,當即閃身入內,進了自己的住房。小昭正坐在窗邊,手中做著針線,見他進房,一怔之下,這才認得了他出來,滿臉歡容,如春花之初綻,笑道:「公子爺,我還道是那一個莊稼漢闖錯了屋子呢,真沒想到是你。」無忌笑道:「你在做什麼?一個兒悶不悶?」小昭臉上一紅,將手中縫著的衣衫藏到了背後,忸怩道:「我胡亂做些活計。」忙將衣衫藏在枕頭底下,斟茶給無忌喝,笑道:「你洗不洗臉?」無忌道:「不洗了。」拿著茶杯,心下沉吟:「趙姑娘要我陪她去借屠龍刀。一來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失信於人。二來我本要去接應義父他老人家回歸中土。義父本來擔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後,應付不了。此時武林群豪同心對抗胡虜,私人的仇怨,什麼都該化解了。只須我陪他老人家在一起,諒旁人也不能動他一根毫毛。大海中風濤險惡,小昭這孩子是不能一齊去的。嗯,有了,我要趙姑娘安頓她在王府之中,那倒比別的處所平安得多。」

  小昭見他忽然微笑,問道:「公子,你在想什麼?」無忌道:「我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帶著你很是不便。我想到了一處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臉上突然變色,道:「公子爺,你到什麼地方去,我跟你到什麼地方,小昭要天天這樣服侍你,不願到陌生的所在去寄居。」無忌勸道:「我是為你好。我要去的地方很遠,很是危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回來。」小昭道:「公子爺,在光明頂上那個山洞之中,小昭已打定了主意,不論你到那裏,我都跟你到那裏。除非你把我殺了,才能撇下我。你是不是見了我討厭,不願意我陪著你麼?」無忌道:「不,不!你知道我是很喜歡你的,我不願意你去冒無謂的危險。我一回來,立刻就會找你。」小昭搖頭道:「你撇不下我的。只要在你身邊,什麼危險我都不在乎。公子爺,你帶我去吧!」

  張無忌握著小昭的手,道:「小昭,我也不須瞞你,我是答應了趙姑娘,要陪她往海外一行。大海之中,波濤連天,我是不得不去,但你去冒此奇險,殊是無益。」小昭脹紅了臉,道:「你陪趙姑娘一起去我更加要跟著你。」說了這兩句話,急得雙眼中已是淚水盈盈。無忌道:「為什麼更加要跟著我?」小昭道:「那趙姑娘心地歹毒,誰也料不得她會對你怎樣。我跟著你,也好照著你些兒。」無忌心中一動:「莫非這小姑娘對我暗中已生情意?」聽她這辭中忱忱之誠,心下不禁感激,笑道:「好,我帶便帶了你去,大海中暈起船來,可不許叫苦。」小昭大喜,連連答應,道:「我若是惹得你麻煩了,你把我拋下大海去餵魚吧!」無忌笑道:「我怎麼捨得?」

  他二人雖然相處日久,有時旅途之際客舍不便,便同臥一室,但小昭自居婢僕,無忌又是性格端方之人,從來不說戲謔調笑的言語。這時無忌衝口而出說了一句「我怎麼捨得」,自知失言,不由得臉上一紅,轉過了頭望著窗外。小昭卻嘆了口,自去坐在一邊。無忌道:「你為什麼嘆氣?」小昭道:「你真正捨不得的人多著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陽王府的郡主姑娘,將來不知道還有多少,你心中那會掛念著我這個小丫頭。」無忌走到她的面前,說道:「小昭,你一直待我很好,難道我不知道麼?難道我是個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人嗎?」他說著這兩句話時,聲音極是誠懇。小昭大是害羞,又是喜歡,低下了頭道:「我又沒要你對我怎樣,只須你許我永遠服侍你,做你的小丫頭,我就心滿意足了。你一晚沒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會吧。」說著掀開被窩,服侍無忌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著針線縫衣。無忌聽著她手上的鐵鍊偶而發出輕微的錚錚之聲,只覺心中十分的平掙滿足,過不多時,便合上眼睡著了。

  這睡直到傍晚始醒,無忌吃了碗麵,道:「小昭,我帶你去見趙姑娘,借她的倚天劍斬斷你手腳上的銬鐐。」兩人走到街上,但見蒙古兵卒騎了馬來回奔馳,戒備甚嚴,想是昨晚汝陽王府失火、萬法寺大亂之故。無忌和小昭一聽到馬蹄聲音,便縮身在屋角後面,不讓邏兵見到,不多時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無忌帶著小昭推門入內,只見趙明已坐在昨晚飲酒的座頭上,笑哈哈的站了起來,說道:「張公子真乃信人。」無忌見她神色如常,絲毫不以昨晚之事為忤,暗想:「這位姑娘城府真深,按理說我派人殺了她父親的愛姬,將她費盡心血捉來的六派高手一齊放了,她必定惱怒異常,不料她一如平時,且看她待會如何發作。」只見桌上已擺設了兩副杯筷,無忌欠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遠遠站著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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