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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第七十回 明教大會

  這時元軍仍是極強,義師不旋踵便被撲滅,無一得成大事,況且起事者各自為戰,互相並無呼應聯絡,終被元朝官兵一一殲除。

  當日晚間,張三丰在後殿擺設素筵,替殷天正父子接風。席間殷天正說起各地舉義失敗的情由,每一處起義,明教和白眉教下的弟子均有參與,被元兵或擒或殺,殉難者極眾。群豪聽了,盡皆扼腕慨歎。

  楊逍道:「天下百姓痛苦,人心思變,正是驅除韃子,還我河山的良機。昔年楊教主在世,日夜以興復為念,只是本數向來行事偏激,百年來和中原武林多派怨仇相纏,難以攜手抗敵。天幸張教主主理教務,和各派怒仇漸解,咱們正好同心協力,共抗胡虜。」周顛道:「楊左使,你的話聽來是不錯。可惜都是廢話,近乎放屁一類。」楊逍聽了也不生氣,道,「還請周兄指教。」周顛道:「江湖上都說咱明教殺光了六大派的高手,一聽到『明教』兩字,人人恨之入骨,什麼『同心協力、共抗胡虜』云云,說來好聽,卻是如何做起?」楊逍道:「咱們雖然蒙此惡名,但真相總有大白之日,何況張真人可為明證。」周顛笑道:「倘若是咱們殺了宋遠橋、滅絕老尼、何太沖他們,張真人還不是蒙在鼓裏,如何作得準?」鐵冠道人喝道:「周顛,張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瘋瘋顛顛!」周顛伸了伸舌頭,卻不言語了。彭瑩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無道理。依貧道之見,咱們當大會明教各路首領,頒示張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同時人多眼寬,到底宋大俠,滅絕師太他們到了何處,在大會中也可有個查究。」周顛道:「要查宋大俠他們的下落,那是容易得緊,可說不費吹灰之力。」眾人齊道:「怎麼樣?你何不早說?」周顛洋洋得意,喝了一杯酒,說道:「只須教主去問一聲趙姑娘,少說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說哪,這些人不是給趙姑娘殺了,便是給她擒了。」

  這兩個多月來韋一笑、楊逍、彭瑩玉、說不得等人,曾分頭下山探聽趙姑娘的來歷和蹤跡,但自從那日觀前現身、和張無忌擊掌為誓之後,此人便不知去向,連她手下所有的人眾,也是個個無影無蹤,找不著半點痕跡。群豪諸多猜測,均料想她和朝廷有關,但除此之外,再也尋不著什麼線索了。此時聽周顛如此說,眾人都道:「你這才是廢話!要是尋得著那姓趙的女子,咱們不會著落在她身上打聽嗎?」周顛笑道:「你們自然尋不著,教主卻不用尋找,自會見著。教主還欠著她三件事沒辦,難道這位如此厲害的小姐,就此罷了不成?嘿!這位姑娘花容月貌,可以我一想到她便渾身汗毛直豎,害怕得發抖。」眾人聽著都笑了起來,但想想也確是實情。

  張無忌嘆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個難題,我盡力辦了,就此了結此事,否則終日掛在心上,不知她會出什麼古怪花樣。彭大師適才建議,本教召集各路首領一會,此事倒是可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甚是!在武當山上空等,終究不是辦法。」楊逍道:「教主,你說在何處聚會最好?」張無忌略一沉吟,說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本教兩位人物的恩情。一是蝶谷醫仙胡青牛先生,他老人家已死於金花婆婆之手。另一位是常遇春大哥,不知他此刻身在何處。我想,本教這次大會,便在淮北蝴蝶谷中舉行。」周顛拍手道:「甚好,甚好!這個『見死不救』,昔年我每日跟他鬥口,人倒是挺不錯的。他見死不救,自己死時也無人救他,正是報應。我周顛倒要去他墓上磕幾個響頭。」當下群豪各無異議,言明三個多月後的八月中秋,明教各路首領,齊集淮北蝴蝶谷胡青牛故居聚會。

  次日清晨,五行旗和白眉教下各掌職信使,分頭自武當出發,傳下教主號令,諸路教眾,凡香主以上者,除留下副手於當地主理教務外,一概於八月中秋前趕到淮北蝴蝶谷,參見新教主。

  其時距中秋尚有三月,張無忌見俞岱岩和殷利亨尚未痊可,深恐傷勢有甚反覆,以致功虧一簣,因此暫留武當,照料俞殷二人,暇時則向張三丰請教太極拳劍的武學。韋一笑、彭瑩玉,說不得諸人,仍是各處遊行,探聽趙明一干人的下落。楊逍奉教主之命,勉強留在武當,但為紀曉芙之事,對殷利亨深感慚愧,平日只有閉門讀書,輕易不離室門一步。這日午後。張無忌來到楊逍房中,商量來日蝴蝶谷大會,有那幾件大事要向教眾交代。他以年輕識淺,忽當重任,常自有戰戰兢兢之意,唯懼不克負荷,誤了大事。楊逍深通教務,因此無忌請他留在身邊,隨時向他諮詢商量。

  兩人談了一會,無忌順手取過楊逍案頭的書來,見封面上寫著「明教流傳中土記」七個字的題簽,下面註著「弟子光明左使楊逍恭撰」一行小字。無忌嘆道:「楊左使,你文武全才,真乃本教的棟樑之士。」楊逍謝道:「多謝教主嘉獎。」無忌翻開書來,但見小楷恭錄,事事旁徵博引,書中載得明白,明教於唐武后延載元年傳入中土,其時波斯人拂多誕持明教「三宗經」來朝,中國人始習此教經典。唐大曆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長安洛陽建明教寺院「大雲光明寺」,此後太原、荊州、揚州、洪州、越州等重鎮,均有大雲光明寺。至會昌三年,朝廷下令殺明教徒,明教勢力大衰,自此之後,明教便成為犯禁的秘密教會,歷朝均受官府摧殘。明教為圖生存,行事不免詭秘,終於摩尼教這個「摩」字,被人改為「魔」字,世人遂稱之為魔教。

  張無忌讀到此處,不禁長嘆一聲,說道:「楊左使,本教教旨原是去惡行善,和釋道並無大異,何以自唐代以來,歷朝均受慘酷屠戳?」楊逍道:「釋家雖說普渡眾生,但僧眾出家,各持清修,不理世務。道家亦然。本教則聚集鄉民,不論是誰有甚危難困苦,諸教眾一齊出力相助。官府欺壓官民,什麼時候能少了?什麼地方能少了?一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壓,本教勢必和官府相抗。」張無忌點了點頭,說道:「只有朝廷官府不去欺壓良民,豪紳土豪不敢橫行不法,到那時候,本教方能真正的興旺。」楊逍拍案而起,大聲道:「教主之言,正說出了本教教旨的關鍵所在。」張無忌道:「楊左使,你說當真能有這麼一日麼?」楊逍沉吟半晌,說道:「但盼真道有這麼一天。宋朝本教方臘方教主起事,也只不過是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壓良民。」他翻開那本書來,指到明教大教主方臘在浙東起事、震動天下的記載,張無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說道:「大丈夫固當如是。雖然方教主殉難身死,卻終是轟轟烈烈的幹了一番事業。」兩人四目相投,心意相通,不禁血熱如沸。

  楊逍又道:「本教歷代均遭嚴禁,但始終屹立不倒。南宋紹興四年,有個官員叫做王居正,對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說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觀。」說著翻到書中一處,抄錄著王居正那道奏章。張無忌見那奏章中寫道:「伏見兩浙州縣有吃菜事魔之俗。方臘以前,法禁尚寬,而事魔之俗猶未至於甚熾。方臘之後,法禁愈嚴,而事魔愈不可勝禁……臣聞事魔者,每鄉每村有一二桀黠,謂之魔頭,奉錄其鄉村姓氏名字,相與組盟為魔之黨。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黨之人皆出力以相賑卹。蓋不肉食則費省,費省故易足。同黨則相親,相親故親卹而事易濟……」

  張無忌讀到這裏,說道:「那王居正雖然仇視本教,卻也知本教教眾節儉樸實,相親相愛。」他接下去又看那奏章:「……臣以為此先王導其民使相親相友相助之意。而甘淡薄,教節儉,有古淳樸之風。今民之師帥,既不能以是為政,乃為魔頭者竊取以瞽惑其黨,使皆歸德於其魔,於是從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說。民愚無知,謂吾從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足、事易濟也,故以魔頭之說為皆可信,而爭趨歸之。此所以法禁愈嚴,而愈不可勝禁。」他轉頭向楊逍道:「楊左使,『法禁愈嚴,而愈不可勝禁』這句話,正是本教深得民心的明証。這部書可否借我一閱,也好讓我多知本教往聖先賢的業績遺訓?」楊逍道:「正要請教主指教。」

  無忌將書收起,說道:「俞三伯和殷六叔傷勢大好了,我們明日便首途赴蝴蝶谷去。我另有一事要和左使相商,那是關於不悔妹子的。」楊逍只道他要開口求婚,心下甚喜,說道:「不悔的性命全出教主所賜,屬下父子感恩圖報,非只一日。教主但有所命。無不樂從。」張無忌於是將楊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一一說了。楊逍一聽之下,錯愕萬分,怔怔的竟然說不出話來,隔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俠垂青,原是楊門之幸,只是他二人年紀懸殊,輩份又異,這個……」說了「這個」兩字,卻又接不下去。張無忌道:「殷六叔未滿四十,方當壯盛。不悔妹子雖叫他一聲叔叔,也不是真有什麼血緣泛親,師門之誼。他二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這頭姻緣,上代的仇嫌盡數化解,正是大大的美事。」楊逍原是個十分豁達之人,又為紀曉芙之事,每次見到殷利亨,總是抱愧於心,暗想不悔既然傾心於他,倒是了贖自己的前愆,從此明教和武當派再也不存芥蒂,於是長揖說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見關懷。屬下先此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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