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二〇三


  水閣四周的池中種著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氣幽幽。群豪臨水而飲,清風送香,極是暢快。那趙小姐談吐甚健,說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軼事,竟有許多連殷天正和殷野王也不知道。她於少林、峨嵋、崑崙諸派武功頗少許可,但對張三丰和武當七俠抑是推崇備至,每一句評讚又是洞中竅要。群豪聽得津津有味,心下好生佩服,但問到她自己的武功師承時,趙明卻是笑而不答、往往將話題岔了開去。

  酒過數巡,趙明酒到杯乾,極是豪邁,每一道菜上來,她總是搶先挾一筷吃了,眼見她臉泛紅霞,微帶酒暈,容光更增麗色。自來美人,不是溫雅嬌美,便是艷媚婉轉,這位趙小姐卻是十分美麗之中。更帶著三分英氣,三分豪態,同時雍容華貴,自有一副端嚴之致,令人肅然起敬,不敢逼視。張無忌道:「趙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無不威激。在下有一句言語想要動問,只是不敢出口。」趙明道:「張教主何必見外?我輩行走江湖,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各位若是不棄,便交交小妹這個朋友。有何吩咐垂詢,小妹自當竭誠奉告。」張無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請問,趙姑娘這柄倚天寶劍是從何處得來?」

  趙明微微一笑,解下腰間倚天劍,放在桌上,說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離此劍,不知是何緣故,可否先行見告?」張無忌道:「實不相瞞,此劍原為峨嵋派滅絕師太所有,敝教弟兄,喪身在此劍之下者實不在少。在下自己,也會被此劍穿胸而過,險喪性命,是以人人關注。」趙明道:「張教主神功無敵,聽說曾以乾坤大挪移法。從滅絕師太手中奪得此劍,何以反為此劍所傷?又聽說劍傷張教主者,乃是峨嵋派中一個青年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對此殊為不解。」說話時盈盈妙目,凝視張無忌臉上,決不稍瞬,口角之間,似笑非笑。

  張無忌臉上一紅,心道:「她怎麼知道得這般清楚?」便道:「對方來得過於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趙明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大概是太美麗了,是不是?」張無忌更是滿臉通紅,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飲一口掩飾窘態,那知左手微顛,竟潑出了幾滴酒來,濺在衣襟之上。趙明微笑道:「小妹不勝酒力,再飲恐有失儀,現下說話已是不知輕重了。我進去換一件衣服,片刻即回,諸位請各自便,不必客氣。」說著站起身來,團團一揖,走出水閣,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劍仍是平放在桌上,並不取出。侍候的家丁們不斷送上菜肴……

  群豪相互對視了一眼,這些菜肴便不再食,等了良久。卻不見趙明回轉。周顛道:「她把寶劍留在這裏,倒放心咱們。」說著便拿起劍來,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聲,說道:「怎地這般輕?」抓住劍柄,抽了出來。劍一出鞘,群豪一齊站起身,無不驚愕。這那裏是斷金切玉、鋒銳絕倫的倚天寶劍,竟是一把木製的長劍,各人鼻端同時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但見劍刃色作淡黃,竟是檀香木所製。

  周顛一時不知所措,將木劍又還入劍鞘,喃喃的道:「楊……楊左使,這……這是什麼玩意兒?」他雖和楊逍成日鬥口,但心中實是佩服他見識卓超、此時遇上了疑難,不自禁脫口便向他詢問。楊逍的臉色極是鄭重,低聲道:「教主,這趙小姐十九不懷好意。此刻咱們身處危境,急速離開為是。」周顛道:「怕她何來?她敢有舉動,憑著咱們這許多人,還不殺他個落花流水?」楊逍道:「自進這綠柳莊來,只覺處處透著詭異,似正非正,似邪非邪,難在捉摸不到這綠柳莊到底是何門道。咱們何必留在此地,事事為人所制?」張無忌點頭道:「楊左使所言不錯。咱們已用過酒菜,如此告辭便去。」說著便即離坐。鐵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劍的下落,教主便不尋訪了麼?」彭瑩玉道:「依屬下之見,這趙小姐故佈疑陣,必是有所為而來。咱們便是不去尋她,她自會再找上咱們。」張無忌道:「不錯,咱們後發制人,以逸待勞。」

  當下各人一齊出了水閣,回到大廳,命家丁通報小姐,說明教眾人多謝盛宴,便此作別。趙明匆匆出來,身上已換了一件淡黃的綢衫,更顯得瀟灑飄逸,容光照人,說道:「才得相會,如何便去?莫是嫌小女子接待太過簡慢麼?」張無忌道:「多謝姑娘厚賜,怎說得上『簡慢』二字。咱們俗務纏身,未克多時。日後相會,當再討教。」趙明嘴角邊似笑非笑,直送出莊來。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

  群豪抱拳而別,一言不發的縱馬疾馳,眼見離綠柳莊已遠,四下裏一片平野,更無旁人。周顛大聲說道:「這位趙大小姐未必安著什麼壞心眼兒,她拿一柄木劍跟教主開個玩笑,那是女孩兒家胡鬧,當得什麼真?楊逍,這一次你可走了眼啦!」楊逍沉吟道:「到底是什麼道理,我一時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不對勁。」周顛笑道:「大名鼎鼎的楊左使在光明頂上一戰之後,變成了驚弓之……啊喲。」身子一晃,倒撞下馬來。說不得和他相距最近,急忙躍下馬背,搶上扶起,說道:「周兄,怎麼啦?」周顛笑道:「沒……沒什麼,想是多喝了幾杯,有些兒頭暈。」他一說起「頭暈」兩字,群豪相顧失色,原來自離綠柳莊後,一陣奔馳,各人都微微有些頭暈,只是以為酒意發作,誰也沒有在意,但以周顛武功之強,酒量之宏,喝這幾杯酒怎能倒撞下馬?其中定有蹊蹺。

  張無忌抑起了頭,思索王難姑所載「毒經」中所載,有那一種無色、無味、無臭的毒藥,能使人服後頭暈,但從頭至尾想了一遍,各種毒藥都不相符,而且自己飲酒食菜,與群豪絕無分別,何以卻絲毫不覺有異?突然之間,腦海中猶如電光般一閃,猛地裏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在水閣中飲酒的各位一齊下馬,盤膝坐下,千萬不可運氣調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白眉旗下弟兄,分佈四方、嚴密保護諸位首領,不論有誰走近,一概格殺!」白眉教歸併明教後,去了這個「教」字,稱為「白眉旗」,旗下教眾和五行旗下眾人一聽教主頒下嚴令,轟然答應,立時抽出兵刃,分佈散開。張無忌叫道:「不等我回來,不得離散。」

  群豪一時不明所以,只感微微頭暈,絕無其他異狀,何以教主如此驚慌,張無忌又再叮囑一句:「不論心頭如何煩惡難受,總之是不可調運內息,否則毒發無救。」群豪吃了一驚:「怎地中了毒啦?」只見張無忌身形一晃,已竄出十餘丈外,他嫌騎馬太慢,竟是施展絕頂輕功,一溜煙般直撲綠柳莊去。

  他心中焦急異常,知道這次楊逍、殷天正等人所中劇毒,一發作起來只不過一時三刻之命,決不似中了「一陰指」後那麼可以遷延時日,倘若不及時搶到解藥,眾人那就性命休矣。這二十餘里途程,片刻即至,到得莊前,一個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進去。守在莊門前的眾莊丁只是眼睛一花,似乎有個影子在身邊閃過,竟沒看清有人闖進莊門。張無忌直衝後園,搶到水閣,只見一個身穿嫩綠綢衫的少女左手持杯,右手執書,坐著飲茶看書,正是趙明。這時她已換了女裝。

  她聽見張無忌腳步之聲,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張無忌道:「趙姑娘,在下向你討幾棵花草。」也不等趙明答話,左足一點,從池塘岸躍向水閣,身手平平飛渡,猶如點水蜻蜓一般,雙手已將水中那些像水仙一般花草,七八棵株盡數拔起。正要踏上水閣,只聽得嗤嗤幾聲響處,幾枚細微的暗器直向他面門射來,張無忌右手袍袖一拂,將那些暗器捲在衣袖之中,左手衣袖挪出,攻向趙明。趙明斜身相避,只聽得呼呼風響,桌上的茶壺、茶杯、果碟等物,一齊被那袖風帶出,越過池塘,摔在花木之中,片片粉碎。張無忌身子站定,一看手中花草,只見每一棵花的根部都掛著雞蛋大小的球莖,殷紅如血。他心中大喜,知道解藥已得,當即揣在懷內,說道:「多謝解藥,告辭!」趙明笑道:「來時容易去時難!」擲去書卷。雙手順勢從書中抽出兩柄薄如紙。白如霜的短劍,面搶上來。

  張無忌掛念殷天正眾人的傷勢,不願和她戀戰,右袖拂出,釘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針反向趙明射了過去。趙明斜身閃出水閣,右足在台階上一點,重行回入,就這麼一出一進,十餘枚金針都落入了池塘之中,張無忌讚道:「好身法。」眼見她左手前,右手後在兩柄短劍斜刺而至,心想:「這丫頭心腸如此毒辣,倘若我不是練過九陽神功,讀過王雖姑的『毒經』,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傾覆在她手中。」雙手一探,挾手便去奪她短劍。趙明的武功也甚了得,皓腕倏翻,雙劍便如閃電般削他手指。張無忌這一奪竟然無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變幻,何等奧妙,雖然奪不下她的手刃,手指拂處,已拂中了趙明雙腕穴道。她再也拿捏不住,乘勢擲出,張無忌頭一側,登登兩響,兩柄短劍都釘在水閣的木柱之上,餘勁不衰,兀自顫動。張無忌心頭微驚,倒不是驚訝她武功了得,以武功而論,她還遠不到楊逍、韋一笑、殷天正等人的地步,但心思靈機,變招既快且狠,雙劍雖然把捏不住,仍要脫手傷人,若以為她兵刃非出手不可,已不足為患,躲避遲了一瞬。那便命喪劍底。可見臨敵時的機變,往往能補功力之不足,弱能勝強,便由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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