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二〇一


  張無忌先給他服下止痛護心的藥丸,然後設法替他接續斷骨,但一加查察,便即皺起了眉頭…但見他四肢共有二十來處斷折,每一處斷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成粉碎,再也無法接續。殷利亨道:「跟三哥一樣,是少林派金剛指力……指力所傷……」張無忌登時想起當年父親所說三師伯俞岱岩受傷的經過來,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捏得骨節粉碎,臥床已達二十餘年。其時自己父母尚未相識,不料事隔這許多年月,又有一位師叔傷在少林金剛指之下。

  他定了定神,說道:「六叔不須煩心,這件事交給了侄兒,定教奸人難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為,六叔可知道麼?」殷利亨搖了搖頭,他數日來苦苦掙命,早已筋疲力盡,此刻心頭一鬆,再也支持不住,便此昏暈了過去。張無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最主要的是為了對不起三師伯。今日六師叔又遭此難,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這罪魁禍首,如何對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父母?

  張無忌見殷利亨雖然昏暈,性命已是無礙,只是斷肢難續,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運。他負著雙手,遠遠走了開去,要安安靜靜的細細思量一下。他走上一個小丘,坐了下來,心中兩種念頭不住交戰:「要不要到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禍首,跟爹爹、媽媽、六叔報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認,交出行兇之人,事端就不致擴大,否則豈非明教要和武當派聯合,共同對付少林?我已和眾兄弟歃血盟誓,決不再向六大派尋仇生事,此刻事情鬧到了自己頭上,就將誓言拋諸腦後,那如何能夠服眾?禍端一開,此後怨怨相報,只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傷殘多少英雄好漢的性命?」

  這時天已全黑,明教眾人點起燈火,埋鍋造飯,張無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見月亮升起,仍是拿不定主意,一直想到半夜,才這麼決定:「咱們且到少林寺去求見掌門空聞神僧,說明前因後果,要他給一個公道。」轉念又想:「但若把話說僵了,非動手不可,那便如何?」他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要知他年紀輕輕,初當大任,所遭逢的卻是江湖上最辣手的難題,身處恩怨仇殺之際,便是老成練達、識見超卓之士,也未必能有善策,何況他武功雖佳,處事的經驗卻是淺鮮之極,一心想要止戰息爭,但兇殺血仇,對一件件迫人而來。張無忌機緣巧合,當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脫,此後的煩惱艱困,實是無窮無盡呢!

  他回到燈火之旁,眾人雖然肚餓,卻誰都沒有動筷吃飯,恭敬肅穆的站著等候。張無忌好生過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後自管用飯,不必等我。」去看殷利亨時,只見楊不悔已用熱水替他洗淨創口,餵他飲湯。殷利亨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間眼睛定定的瞧著楊不悔,大聲道:「曉芙妹妹,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麼?」楊不悔滿臉通紅,神色極是尷尬,右手拿著匙羹,低聲道:「你再喝幾口湯。」殷利亨道:「你答應我,永遠不離開我。」楊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這湯再說。」殷利亨似乎甚為喜悅,張口把湯喝了。

  次日張無忌傳下號令,各人暫且不要分散,一齊到嵩山少林寺去,問明打傷殷利亨的原委再說。韋一笑、周顛等個個是俠義之士,眼見殷利亨如此重傷,均是心中不平,聽教主說要到少林問罪,齊聲喝采,楊逍為了紀曉芙之事,一面對殷利亨極是抱憾,口中雖然不言,心裏卻立定了主意,決意竭全力,為他報仇,更命女兒好好照顧服侍,稍補自己的前過。

  一路無話,這日眾人進了玉門關。分別買了牲口代步。殷利亨時昏時醒,張無忌問起他如何受傷的情形,殷利亨茫然難言,只是說:「少林派的和尚,五個人圍攻我一個。是少林派的武功,決計錯不了。」

  眾人生怕招搖,惹人耳目,都買了商販的衣服換了,有的更推著獨輪木車,裝了皮貨藥材之物。這日清晨動身,在甘涼大路上趕道、驕陽如火,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行了兩個時辰,眼見前面一排二十來棵大柳樹。眾人心中甚喜,催趕坐騎,奔到柳樹之下休息。到得近處,只見柳樹下已有九個人坐著。八個大漢均作獵戶打扮,腰跨佩刀,背負弓箭,還帶著五六頭獵鷹,墨羽利爪,模樣極是神駿。另一人卻是個年輕公子,身穿寶藍綢衫,輕搖摺扇,掩不住一副雍容華貴之氣。

  張無忌翻身下馬,突然和那公子的目光一觸,只見他雙日炯炯有神,紫電般的閃了一閃,目光隨即隱沒,轉過頭來時,卻變成了一副文弱儒雅的神態。這年輕公子美得出奇,手中摺扇白玉為柄,但握著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無分別。

  但在一瞥之間,眾人目光不約而同的都瞧向少年公子腰間,只見黃金為鉤、寶帶為束,懸著一柄長劍,劍柄上赫然鏤刻著「倚天」兩個篆文。這劍的形狀長短,正和滅絕師太持以大屠明教教眾、周芷若用以刺得張無忌重傷幾死的倚天劍一模一樣。明教眾人大為愕然,周顛第一個忍不住要開口相詢,便在此時,只總得東邊大路上馬蹄雜沓,一群人亂糟糟的乘馬奔馳而來。

  眾人凝目一瞧,卻是一隊元兵,約莫有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婦女,被元兵用繩縛著曳之而行。這些婦女大都小腳伶仃,如何跟得上馬匹,有的跌倒在地下,便被繩子掛著,隨地拖行。所有婦女都是漢人,顯是這群元兵擄掠來的良民百姓,其中半數都已衣衫被撕得稀爛,有的更是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極是悽慘。那些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則用鞭子抽打眾女。這些蒙古人一生長於馬背,鞭術精奇,一鞭抽去,便捲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餘人歡呼喝采,引以笑樂。

  蒙古人侵入中國,將近百年,素來瞧得漢人比牲口也還不如,只是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淫虐欺辱,卻也是極少見之事,明教眾人見了,無不目眥欲裂,只待張無忌一聲令下,使即衝上救人。

  忽聽有那少年公子說道:「六破,你去叫他們放了這干婦女,如此胡鬧,成什麼樣子。」他說話也聲音清脆無比,又嬌又嫩,竟然似個女子。一名大漢應道:「是!」解下繫在柳樹上的一匹黃馬,翻身上了馬背,大聲說道:「喂,大白天這般胡鬧,你們也沒官去管束麼?快快把眾婦女放了!」元兵中一名軍官裝束之人有騎馬乘眾而出,在臂彎中摟著一個少女,斜著醉眼,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死囚活得不耐煩了,來管老爺的閒事!」那大漢冷冷的道:「天下盜賊四起,都是你們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鬧出來的,乘早給我規矩些吧。」那軍官打量柳蔭下的眾人,心下微感詫異,暗想平常老百姓一見官兵,遠遠躲開尚自不及,怎麼這群人吃了豹子膽、老虎心,竟敢管起官軍的事來?一眼掠過,見到那少年帽子頭巾上兩粒龍眼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貪心登起,大笑道:「兔兒相公,跟了老爺去吧!有得你享福的!」說著雙腿一挾,催馬向那少年公子衝來。那公子本來和顏悅色,瞧著眾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氣,待聽得這軍官如此無禮,秀眉微微一蹙,說道:「別留一個活口。」

  他這「口」字剛說出,颼的一聲響,一支羽箭射出,將那軍官射得洞胸而過,乃是他身旁一個獵戶所發。此人發箭手法之快,勁力之強,幾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那裏是尋常獵戶的身手。那軍官一聲不出,抱著懷中少女,一齊倒衝下馬來。只聽得颼颼颼連珠箭發,八名獵戶一齊放箭,當真是百步穿楊,箭無虛發,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眾元兵雖然變起倉卒,大吃一驚,但個個是弓馬嫻熟的戰士,各人連聲呼哨,便即還箭。那八名獵戶躍上馬背,衝了過去,一箭一個,一箭一個,頃刻之間,射死了三十餘名元兵。餘下的見情勢不對,一聲唿哨,丟下眾婦女回馬便走。那八名獵戶跨下的都是駿馬,風馳電掣般追將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里,蒙古官兵盡數就殲。

  那少年公子牽過坐騎,縱馬而去,更不回頭再望一眼,他在瞬息間屠滅五十餘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飯一般,竟是絲毫不以為意。周顛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話問你啊!」那公子更不理會,在八名獵戶擁衛之下,遠遠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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