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一八八


  班淑嫻大怒,縱身入場,指著那高老者道:「閣下尊姓大名?」那高老者道:「我也姓何,何夫人請了。」這兩句話一出,旁邊眾人有許多笑了出來,顯然這高老者是撿了個現成便宜。班淑嫻是崑崙派的「太上掌門」,連她丈夫平日也忌她三分,數十年來在崑崙山下頤指氣使慣了,數百里方圓之內,儼然是個女王一般,如何肯受這等奚落取笑?突然間嗤的一聲響,一劍直向那高老者左肩刺了過去。這一下拔劍出招的手法迅捷無倫,在一瞬之前,還見她兩手空空,柳眉微豎,一瞬之後,已是長劍在手,劍尖離高老者的肩不及半尺。那高老者一驚之下,迴刀橫揮,噹的一響,刀劍相交,在千鈞一髮「萬劫不復」,一正一反,均是施發了兩儀術數中的極致。莫看那高老者在張無忌手下縛手縛腳,似是功夫平庸,實則他刀法上的造詣確是不同凡響。

  兩人刀劍相交,各自退開一步,不禁一怔,心下均是佩服對方這一招的精妙。兩人派別不同,武功大異,生平從未見過面,但一招之下,發覺自己這套武功和對方若合符節,配合得天衣無縫,猶似一個人一生寂寞,突然間遇到了知己般的喜歡。班淑嫻忍不住想:「他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果然了得,若和他聯手攻敵,當可發揮天下兵刃招數中的極致。」當下回頭向何太沖叫道:「喂,你過來!」

  何太沖雖對妻命不敢有違,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仍要擺足掌門人的格子,「哼」的一聲,緩緩站起,四名小僮在前引路,一捧長劍,一捧鐵琴,另外兩個各持拂塵。走到廣場中心,四名小僮躬身退下,分站在何太沖身後。班淑嫻道:「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招數上倒也不算含糊。」那高老者嬉皮笑臉的道:「多蒙讚賞。」班淑嫻橫了他一眼,道:「咱們四個人就拿這小娃兒餵餵招,切磋一下崑崙、華山兩派的武功。」她一回頭,突然「咦」的一聲,瞪著張無忌道:「你……你……」原來她和張無忌分手不過四年,雖然張無忌在這四年中自孩童成為少年,身材高了。嘴唇上也生了淡淡的鬍鬚,但面目依稀還是相識。無忌道:「咱們從前的事,要不要一切都說將出來?我是曾阿牛。」班淑嫻當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願以真姓名示人,如果自己給他揭破,那麼他夫婦恩將仇報的種種不德事情,他也是毫不容情的當眾宣佈了,當下長劍一舉,說道:「曾少俠武功大進,可喜可賀,還請指教。」言下顯然是說,咱們只比武藝,不涉舊事。張無忌微微一笑,道:「久仰賢夫妻劍法通神,尚請手下留情。」

  何太沖從身後小僮手中接過長劍,說道:「曾小俠用什麼刀刃?」張無忌一見到他,便想起那對會吸毒的金冠銀冠小蛇。他摔入絕谷,這對小蛇因無食料,竟致生生餓死,此刻想來,不禁有些可惜,跟著又想起他夫婦在武當山上逼死自己父母、逼迫自己吞服毒酒、何太沖將自己打得青目鼻腫,一把將自己擲向山石……

  倘若不是楊逍正好在旁,及時出手相救,自己這時屍骨早杇,還說什麼做魯仲連、做和事老?張無忌想到此處,胸頭怒氣上衝,心想:「好何太沖,那一天你打得我何等厲害,今日我雖不能要了你的性命,至少也得狠狠打你一頓,出了當日這口惡氣。」只見何太沖夫婦和華山派的高矮二老分站四角,兩把彎刀和兩柄長劍在日光下閃爍不定,突然間雙臂一振,身子筆直躍起,到了空中,輕輕一個轉折,撲向西首一棵梅樹,左手一探,折了一枝梅花下來,這才迴身落地。

  眾人適才已見過他施展輕功,此刻迴旋折梅,雖非躍得極高極遠,但神姿飄逸,輕若行雲,人人看了都是心頭說不出的舒適。只見他手持梅花,緩步走入四人之間,高舉梅枝,說道:「在下便以這梅枝當兵刃,領教崑崙、華山兩派的高招。」那梅枝上疏疏落落的生著十來朵梅花,其中半數兀自含苞未放。眾人聽他如此說,都是一驚:「這梅枝一碰即斷。那能和對方的寶劍利刃較量?」班淑嫻冷笑道:「很好,你是絲毫沒將華山、崑崙兩派的功夫放在眼下了?」張無忌道:「我曾聽先父言道,當年崑崙派前輩何足道先生,琴劍棋三絕,世稱『崑崙三聖』。只可惜咱們生得太晚,沒能瞻仰前輩的風範,實為憾事。」這幾句話人人都聽得出來,張無忌讚崑崙派的前輩,卻是將眼前的崑崙人物瞧得不堪一擊。猛聽得崑崙派中一人聲如破鑼的大聲喝道:「小賊種,諒有多大能耐,竟敢對我師父無禮?」喝聲未畢,一個身穿杏黃道袍,滿腮虯髯的道人從人叢中竄了出來,身隨劍至,直向張無忌背心刺去。這道人身法極快,這一劍刺出,雖似事先已有警告,但劍招實在去得太快,實和偷襲絕無分別。

  張無忌竟不轉身,待那劍尖將要觸到他背心衣服,左足向後翻出,一腳踏將下去,剛好將長劍踏在地下。那道人用力一抽,竟是紋絲不動。張無忌緩緩回過頭來,一看這個道人,原來是他初回中原之時,首次在海船中即行遇到的西華子,此人性子暴躁,一再對張無忌的母親殷素素口出無禮之言。張無忌心中一酸,說道:「你是西華子道長?」西華子滿臉脹得通紅,並不答話,只是竭力抽劍,張無忌突然左腳一鬆,順勢用鞋底在劍刃上一點。西華子沒料到他會陡然鬆腳,力道用得猛了,一個踉蹌,向後退了一步。憑著他的武功修為,這一下雖然出其不意,但立時便可拿樁站定,不料剛使得個「千斤墜」,猛地裏劍上一股極強的力道傳來,將他身子一推,登時一屁股坐倒,絕無抗禦的餘地,跟著聽得叮叮叮的幾聲清脆響聲,手中長劍已寸寸斷絕,掌中抓著的只餘一個劍柄。西華子驚愧難當,一瞥眼,只見師娘滿臉怒色,心知自己這一下丟了師門極大的臉面,事過之後必受重責,不禁更是惶恐,急忙一躍站起,喝道:「小賊種……」張無忌本想就此放他回去,但聽他罵到「小賊種」三字,那是辱及了父母,手中梅枝在他身上一掠,已運勁點了他胸腹間的三處要穴,臉上裝作不知,對高矮二老和何氏夫婦說道:「就請進招吧!」

  班淑嫻對西華子低聲喝道:「走開!丟的大人還不夠麼?」西華子道:「是!」可是竟不移步。班淑嫻怒道:「我叫你走開,聽見沒有?」西華子道:「是!是!師娘,是!」口中說得十分恭謹,卻仍不動。班淑嫻怒極,心想這傢伙幹麼不聽起話來了?原來張無忌拂穴的手法快極,班淑嫻眼光雖然敏銳,卻萬萬想不到張無忌的內功出神入化,勁力可惜柔物而傳,梅枝的輕輕一拂,無殊以判官筆連點他數處穴道,當下伸手在西華子肩頭重重一推,喝道:「站開些,別礙手礙腳!」

  西華子的身子平平向旁移開數尺,手足姿式卻是半點沒有改變,就像是一尊石像被人推了一掌一般。這麼一來,班淑嫻和何太沖才知這徒兒已在不知不覺間被張無忌點了穴道,心下暗自駭然,何太沖伸手便去西華子腰脅推拿數下,想替他解開穴道。那知勁力透入,西華子仍是一動不動。張無忌指著倚靠在楊逍旁的楊不悔道:「這個小姑娘當年被你們封住了穴道,強灌毒酒,我無法給她解開,今日令徒也是一樣。貴我兩派的點穴手法截然不同,那也不足為異。」

  眾人聽他這麼說,眼光都射向楊不悔身上,見她現下也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說到「當年」,當然年紀更小,何太沖年婦以一派掌門之尊,竟然這般欺侮一個小姑娘,實在太失身份。班淑嫻見眾人眼色有異,心想多說舊事有何好處,一劍便往張無忌眉心挑來,便在同時,何太沖長劍指向張無忌後心,跟著華山派高矮二老的攻勢也即展開。張無忌身形一晃,從刀劍之間竄了開去,梅枝在何太沖臉上掠過。何太沖斜刺他腰脅,逼他以梅枝來格。張無忌左手食指彈向矮老者的單刀,梅枝便格向何太沖的長劍。何太沖長劍微轉,劍鋒對準梅枝削去,心想你武功再高,木質的樹枝終不能抵擋我劍鋒之一削,那知張無忌的梅枝跟著微轉,平平的搭在劍刃之上,一股柔和的勁力送出,何太沖的長劍直盪了開去,噹的一響,剛好格開了高老者砍過來的一刀。

  高老者叫道:「啊哈,何太沖,你倒戈助敵麼?」何太沖臉上微微一紅,不能自認劍招被敵人內勁引開,只說:「胡說八道!」狠狠一劍,疾向張無忌刺去。他出招攻敵,班淑嫻正好在張無忌的退路上伏好了後著,高矮二老跟著施展反兩儀刀法。這兩儀刀法和兩儀劍法雖然正反有別,但均是從八卦中化出,再回歸八卦,可說是殊途而同歸。四個人越使越是順手,刀劍配合得嚴密無比。張無忌本也料到他四人聯手,定然極不好鬥,卻不知正反兩套武功聯在一起之後,陰陽相輔,竟是沒絲毫破綻。他數次連遇險招,倘若手中是一件兵刃,當可運勁震斷對方刀劍,偏生一開始過於托大,只拿了一根梅枝,陡然間矮老者一刀著地捲到,張無忌閃身相避,班淑嫻一劍疾彈出來,喝一聲:「著!」已刺中張無忌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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