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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第五十五回 祕道練功

  張無忌瞧著兩堆骷髏,頗生感慨,說道:「把他們好好葬了吧。」兩人去搜了些炸下來的泥沙石塊,堆在一旁,再將楊破天夫婦的骸骨搬在一起。小昭忽在楊破天的骸骨中撿起一物,說道:「張公子,這裏有封信。」無忌接過來一看,見封皮上寫著「夫人親啟」四個字。年深日久,封皮已頗霉爛,那四個字也已腐蝕得筆劃殘缺,但依稀仍可看得出筆致中的英挺之氣,那信牢牢封固,火漆印仍然完好。無忌道:「楊夫人未及拆信,便已自殺。」將那信恭恭敬敬的放在骸骨之中,正要堆上沙石,小昭道:「拆開來瞧瞧好不好?說不定楊教主有什麼遺命。」

  無忌道:「祇怕不敬。」小昭道:「倘若楊教主有何未了心願,公子去轉告老爺小姐,也是好的。」無忌一想不錯,便輕輕拆開封皮,抽出一幅極薄的白綾來,祇見綾上寫道:

  「夫人粧次:自歸楊門,夫人日夕鬱鬱,余粗鄙寡德,無足為歡,甚可歉咎,茲當永別,唯夫人諒之。三十二代周教主遺命,令余練成乾坤大挪移神功後,前赴丐幫總舵,迎歸第三十一代石教主遺物。今余神功第五層初成,即悉成師弟之事,血氣翻湧,不克自制,真力將散,行當大歸。命也天也,復何如耶?」張無忌讀到此處,輕輕嘆了口氣,道:「原來楊教主在寫這信之前,便已知道他夫人和成崑在祕道私會的事了。」見小昭想問又不敢問,於是將楊破天夫婦及成崑間的事簡略說了。小昭道:「我說都是楊夫不好。她若是心中一直有著成崑這個人,原不該嫁楊教主。既是嫁了楊教主,便不該再和成崑私會。」無忌點了點頭,心想:「她小小年紀,倒是頗有見識。」繼續讀了下去。

  「周教主神勇蓋世,智謀過人,仍不幸命喪丐幫四長老之手,石教主遺物不獲歸,本教聖火令始終未得下落。今余命在旦夕,有負周教主重託,實為本教罪人。盼夫人持余此親筆遺書,召聚左右光明使者、四大護教法王、五行旗使、五散人,頒余遺命日:『不論何人迎歸石教主遺物,重獲聖火令者,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不服者殺無赦!令謝遜暫攝副教主之位,處分本教重務。』」張無忌心中一震,暗想:「原來楊教主命我義父暫攝副教主之位。我義父文武全才,原是明教中的第一位人物。祇可惜楊夫人沒看到這信,否則明教之中也不致如此自相殘殺,鬧得天翻地覆。」他想到楊破天對他義父如此看重,很是喜歡,卻又不禁傷感,出神半晌,接讀下去:

  「……乾坤大挪移心法,暫由謝遜接掌,日後轉奉新教主。光大我教,驅除胡虜,行善去惡,持正除奸,新教主其勉之。」無忌心想:「照楊教主的遺命看來,明教的宗旨實在正大得緊啊,各大門派限於門戶之見,不斷和明教為難,倒是不該了。」見那遺書上續道:「余將以僅餘神功,掩石門而和成師弟共處,地老天荒,再不分離。夫人可依祕道全圖脫困。當世無第二人負乾坤挪移之功,即無第二人能推動此『無妄』位石門,待後世豪傑練成,余師兄弟骸骨杇矣。破天謹白。年月日。」

  在書信之後,是一幅祕道全圖,註明各處岔道和門戶,無忌大喜,說道:「楊教主本想將成崑關入祕道,兩人同歸於盡,那知他支持不到,死得早了,讓那成崑逍遙至今。幸好有此全圖,咱們能出去了。」當下細看全圖,找到了自己置身的所在,再一查察,登如一桶冰水從頭上淋將下來,原來唯一的脫困道路,正是被圓真用大石塞阻了的那一條,雖得祕道全圖,卻和不得一般無異。小昭道:「公子且別心焦,說不定另有通路。」接過圖去,低頭細細查閱。

  但那圖上寫得分明,除此之外,更無別處出路,張無忌見小昭臉上露出失望神色,苦笑道:「楊教主的遺書上說道,倘若練成乾坤大挪移的神功,便可推動石門而出。當世似乎祇有楊逍先生練過一些,可是功力甚淺,就算他在這裏,也未必管用。再說,又不知『無妄位』在什麼地方,圖上也沒註明,卻到那裏找去?」小昭道:「『無妄位』嗎?那是伏羲六十四卦的六位之一,乾盡午中,坤盡子中,其陽在南,其陰在北。『無妄』位在『明夷』位和『隨』位之間。」說著在石室中踏了踏方位,走到西北角上,道:「該在此處了。」張無忌精神為之一振,道:「真的麼?」奔到藏兵器的甬道之中,取過一柄大斧,將石壁上積附的沙土刮去,果然露出一道門戶的痕跡來。他心想:「我雖不會乾坤大挪移之法,但九陽神功已成,這威力未必便遜於此法。」當下氣凝丹田,勁運雙臂,兩足擺成弓箭步,緩緩推將出去,那石門絕無動靜。不論他雙手如何移動方位,如何催運真氣,直累得雙臂酸痛,全身骨骼格格作響,那石門仍是宛如生在石壁上般,連一分之微也沒移動。

  小昭勸道:「張公子,不用試了,我去把剩下來的火藥拿來。」無忌道:「好!我倒火藥忘了。」兩人將半桶火藥盡數裝在石門之中,點燃藥引,一炸之後,那石門雖然被炸得凹進七八尺去,甬道卻不出現,看來這石門的厚度比寬度還大得多。無忌心中頗為歉咎,拉著小昭的手,柔聲道:「小昭,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不能出去。」小昭一雙明淨的眼珠望著無忌,說道:「張公子,你該當怪我才是,倘若不帶你來……那便不會……不會……」說到這裏,伸袖拭了拭眼淚,過了一會,忽然破涕為笑,說道:「咱們既然走不出去了,發愁也是沒用。我唱個小曲兒給你聽,好不好?」無忌實在沒心緒聽什麼小曲,但也不忍拂她之意,微笑道:「好啊!」

  小昭坐在他的身邊,唱了起來:「依山洞,結把茅,清風兩袖長舒嘯。問江邊老樵,訪山中故友,伴雲外孤鶴,他得志,笑閒人;他失志,閒人笑。」無忌起初兩句並無留意,待得聽到「他得志,笑閒人;他失志,閒人笑」那幾句時,心中驀地一驚,又聽她歌聲嬌柔清亮,圓轉自如,滿腹煩憂,不禁為之一消,又聽她繼續唱道:「詩情放,劍氣豪,英雄不把窮通較。江中斬蛟,雲間射鵰,塞外揮刀。他得志,笑閒人;他失志,閒人笑!」悠閒的曲聲之中,又充滿著豪邁之氣,便問:「小昭,你唱得真好聽,這曲兒是誰做的。」小昭笑道:「你騙我呢,有什麼好聽?我聽人唱,便把曲兒記下了,也不知是誰做的。」無忌想著「英雄不把窮通較」這一句,順著小昭的調兒哼了起來。小昭道:「你是真的愛聽呢,還是假的愛聽?」無忌笑道:「怎麼愛聽不愛聽還有真假之分嗎?自然是真的。」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要是有琵琶配著,唱起來便順口些。」左手的五根手指在石上輕輕按捺,唱了起來:

  「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凶,凶藏吉。」

  「富貴那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

  「展放著愁眉,休爭閒氣。今日容顏。老於今日。古往今來,盡須如此,管他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曲中辭意豁達,顯是個飽經憂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懷,和小昭的如花年華殊不相稱,自也是她聽旁人唱過,因而記下了,張無忌年紀雖然不大,十年來卻是艱苦備嘗,今日困處山腹,眼見已無生理,咀嚼曲中「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那兩句,不禁魂為之消。所謂「那一日」,自是身死命喪的「那一日」,無忌以前面臨生死關頭,已不知凡幾,但從前或生或死,都不牽累旁人,這一次不但拉了一個小昭陪葬,而且明教的存毀、楊逍、楊不悔諸人的安危、義父謝遜和圓真之間的深仇,都和他有關,實在是不想就此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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