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
一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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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無忌聽到「千蛛絕戶手」五個字,不由自由的心中一寒。蛛兒道:「我從小練起,還差著好多呢。等得我練成了,也不用怕滅絕這賤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個黃澄澄的金盒來,打開盒蓋,只見盒中兩隻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動。兩隻蜘蛛背上花紋斑斕,極是鮮明奪目。尋常蜘蛛都是八隻腳,這兩隻花蜘蛛卻各有十二隻腳。張無忌一看之下,驀地想起王難姑所著的「毒經」來,那經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劇毒之物,倘若身有十足,更是奇毒無比,螫人後無藥可救。」眼前這對蜘蛛又多了兩足,連「毒經」也未載及,想必比那十足蜘蛛更是厲害。 蛛兒見無忌臉現戒懼之色,笑道:「你倒是個行家,知道我這寶貝蛛兒的好處。你等一等。」說著飛身上了一棵大樹,眺望周遭地勢,躍回地下,道:「咱們且走一程,慢慢兒再說蜘蛛的事。」拉著雪橇,又奔出七八里地,來到一處山谷邊上,將無忌扶下雪橇,然後搬了幾塊石頭,放在撬中,拉著急奔,衝向山谷。她奔到山崖邊上猛地收雪橇,然後搬了幾塊石頭,放在撬中,拉著急奔,衝向山谷。她奔到山崖邊上,猛地收步,那雪撬卻帶著石塊,轟隆隆的滾下深谷,聲音良久不絕。張無忌回望來路,只見雪地中柴撬所留下的兩行軌跡,遠遠的蜿蜒而來,至谷方絕,心想:「這位姑娘心思倒也細密。滅絕師太若是順著軌跡找來,只道咱們已摔入雪谷之中,跌得屍骨無存了。」 蛛兒蹲下身來,道:「你伏在我背上!」無忌道:「你背著我走嗎?那太累了。」蛛兒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麼?」無忌不敢多說,便伏在她的肩上,輕輕摟住她的頭頸。蛛兒笑道:「你怕握死我麼?輕手輕腳的,教人頭頸裏癢得要命。」張無忌原是個坦誠率直之人,見蛛兒對自己一無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摟得緊了些,蛛兒突然間一躍而起,帶著無忌飛身上樹。 這一排樹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兒從一株樹上躍到另一株樹上,她身材纖小,張無忌甚是高大,但她步法輕捷,竟是毫不累贅,過了七八十棵樹,躍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來,輕輕將無忌放在地上,笑道:「咱們在這兒搭個牛棚,倒是不錯。」張無忌奇道:「那不用了,再過得四五天,我斷骨的接續便硬朗啦,其實這時勉強要走,也對付得了。」蛛兒道:「哼!勉強走,已經是個醜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麼?」說著便折下一條樹枝,掃去山石旁的積雪。 張無忌聽著「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麼?」這句話,驀地裏體會到她言語中的關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動,只聽蛛兒口中輕輕哼著歌兒般的小曲,攀折樹枝,在兩塊大石之間搭了一個上蓋,竟成了一間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頂石牆,頗有天然雅趣。蛛兒搭好小屋,卻又抱起地下一大塊的雪團,堆在小屋頂上,忙了半天,直至外邊瞧不出半點痕跡,方始罷手。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珠,道:「你等在這裏,我去找些吃的來。」張無忌道:「我也不怎麼餓,你太累啦,歇一會兒再去吧。」蛛兒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裏說得甜甜的,又有什麼用?」說著展開輕身功夫,鑽入了樹林。 張無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兒語音嬌柔,舉止輕盈,無一不是個絕色美女的風範,可就是一張臉蛋兒卻生得這麼醜陋,又想起母親臨終時說過的話來:「越是美麗的女子,越會騙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這蛛兒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是極好,有心和她終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沒把自己放在意下。 他胡思亂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兒已提了兩隻雪雞回來,生火一烤,味美絕倫。張無忌將一隻雪雞吃得乾乾淨淨,猶未饜足。蛛兒抿著嘴笑了笑,將預先留下的兩條雞腿,又擲了給他。那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雞上省下來的,原是雪雞身上的精華。張無忌欲待推辭,蛛兒怒道:「你想吃便吃,誰對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張無忌不敢多說,便把兩條雞腿吃之。他滿嘴油膩,從地下抓起一塊雪來,擦了擦臉,伸衣袖抹去。 蛛兒偶一回頭,看到張無忌用雪塊擦乾淨了臉,不禁怔住了,呆呆的望著他。無忌被她瞧得不好意思,問道:「怎麼啦?」蛛兒道:「你幾歲啦?」張無忌道:「剛好二十歲。」蛛兒道:「嗯,比我大兩歲。為什麼留了這麼長的鬍子?」張無忌笑道:「我一直獨個兒在深山荒谷中住,從不見人,就沒有想到要剃鬚。」蛛兒從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來,按著他臉,慢慢將鬍子剃去了。張無忌只覺刀鋒極是銳利,所到之處,髭鬚紛落,她手掌手指卻是柔膩嬌嫩,摸在他面頰上,忍不住怦然心動。 那小刀漸漸剃到他頸中,蛛兒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喉頭一割,立時一命嗚呼。你怕不怕?」張無忌道:「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蛛兒反過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斬,喝道:「叫你做個快活鬼!」張無忌嚇了一跳,但他來勢太快,刀子又近,待得驚覺,一刀已斬下,半點反抗之力也無,隨身才知她用的只是刀背。蛛兒格格笑道:「快活麼?」張無忌笑著點了點頭。他本來為人樸實,但見了蛛兒,不知怎的,心中無拘無束,似乎跟他青梅竹馬,自幼兒一塊長大一般,說不出的逍遙自在,忍不住要說幾句笑話。 蛛兒替他剃淨鬍鬚,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長長的嘆了口氣。張無忌道:「怎麼啦?」蛛兒不答,又替他割短頭髮,梳個髻兒,用樹枝削了根釵子,插在他髮髻之中,張無忌這麼一打扮,雖然衣服仍是襤褸不堪,卻已神采煥發,英氣勃勃,變成一個極俊美的少年。蛛兒又嘆了口氣,道:「阿牛哥,真想不到,原來你是這樣好看。」無忌心想她是為自身的醜陋難過,便道:「天地間極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極醜。孔雀羽毛華美,其膽卻是劇毒,仙鶴丹頂殷紅,何等好看,那知卻是最厲害的毒藥。諸凡蛇豸昆蟲,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一個人相貌俊美有什麼好,要心她良善那才好啊。」蛛兒冷笑道:「心地良善有什麼好,你倒說說看。」 張無忌被她這麼一問,一時倒答不上來,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會去害人。」蛛兒道:「不去害人卻又有什麼好?」張無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裏就平安喜樂,處之泰然。」蛛兒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慘不可言,自己心裏才會平安喜樂,才會處之泰然。」無忌搖頭道:「你強辭奪理。」蛛兒冷笑道:「我若不是為了害人,練這千蛛絕戶手幹什麼?自己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熬煎,難道是貪好玩麼?」說著取出黃金小盒,打開盒蓋,將雙手的兩根食指伸進盒中。 盒中的一對花蛛慢慢爬近,咬住了她的指頭,只見她深深吸一氣,雙臂輕微顫抖,潛運內力和蛛毒相抗。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為食,但蛛兒手指上血脈運轉,也帶了花蛛體內毒液,回到自己血中。張無忌見她滿臉莊嚴肅穆之容,同時眉心和兩旁太陽穴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層黑氣,咬緊牙關,竭力忍受痛楚。再過一會,又見她鼻尖上滲出細細的一粒汗珠。她這功夫練了幾有半個時辰,雙蛛直到吸飽了血,肚子漲得和圓球相似,這才跌在盒中,沉沉睡去。 蛛兒又運功良久,臉上黑氣漸退,重現血色,一口氣噴了出來,張無忌聞著,只覺甜香無倫,但頭腦卻被這陣奇怪的香氣衝得發暈,似乎氣息中也含了劇毒。蛛兒睜開眼來,微微一笑。張無忌道:「要練到怎樣,才算大功告成?」蛛兒道:「要每隻花蛛的身子從花轉黑再黑轉白,那便要去淨毒性而死,蜘蛛體中的毒液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練過一千隻花蛛,才算是小成。真要功夫深啊,那麼五千隻一萬隻也不嫌多。」張無忌聽她說著,心中不禁發毛,道:「那裏來這許多花蛛?」蛛兒道:「一面得自己養,牠們會生小蜘蛛,一面須得到產地去捉。」張無忌嘆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練這門毒功不可。這些花蛛劇毒無比,吸入體內,雖然你有抵禦之法,日子久了,終究沒有好處。」蛛兒冷笑道:「天下武功雖多,可是有那一門功夫,能及得上這千蛛絕戶手的厲害?你別自恃內功深厚,要是我這門功夫練成了,你未必能擋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說著凝氣於指,隨手在身旁的一株樹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來深。 張無忌又問道:「怎地你媽媽教你練這功夫?她自己練成了麼?」蛛兒聽他說到自己媽媽,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來,竟似一頭要撲上來咬人的野獸,恨恨的道:「練這千蛛絕戶手,練到八百隻花蛛以上,身體內毒性積得多了,容貌便會變形,待得千蛛練成,更會奇醜難當。我媽本已練到將近五百隻,偏生遇上我爹爹,怕自己容貌變醜,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將畢身的功夫散了,成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雖然好看,但受二娘和我哥哥姊姊的欺侮凌辱,竟無半點還手的本事,到頭來還是送了自己性命。哼,相貌好看有什麼用?我媽是個極美麗極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長無子,我爹爹還是去另娶妾侍……」 張無忌的眼光在她臉上一掠而過,低聲道:「原來……你是為了練功夫……」蛛兒道:「不錯,我是為了練功夫,才將一張臉毒成這樣。哼,那個負心不理我,等我練成千蛛手之後,找到了他,他若無旁的女子,那便罷了……」張無忌道:「你並未和他成婚,也無白頭之約,不過是……不過是……」蛛兒道:「爽爽快快的說好啦,怕什麼?你要說我不過是片面的單相思,是不是?單相思便怎樣?我既愛上了他,便不許他心中另有別的女子。他負心薄倖,教他嚐嚐我這『千蛛絕戶手』的滋味。」 張無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辯說,心想這蛛兒脾氣很是特別,好起來很好,兇野起來卻是極端的蠻不講理,又想起太師父和大師伯、二師伯們常說的武林中正邪之別,看來她所練的「千蛛絕戶手」必是極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親也必是妖邪一流,想到此處,不由得對她多了幾分戒懼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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