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無忌悄立半晌,他和楊不悔萬里西來,形影相依,突然分手,心中甚感黯然。這時肩頭碎骨處又疼痛起來,於是繞過山嶺,儘揀荒僻處走去,想先找些接骨止痛的草藥敷上再說,又怕再和何太沖班淑嫻等崑崙諸人碰面,只是往山深處行走。那崑崙山一帶,花草樹木和中原大異,胡青牛醫書上所載的草藥,竟是一項也尋不著。走了二十餘里,無忌傷口加痛,於是坐在一堆亂石上休息,忽然聽得西北方傳來一陣犬吠之聲,聽聲音共有十餘頭之多。犬吠聲越來越近,似在追逐什麼野獸。

  犬吠聲中,一隻小猴子急奔而來,後股上帶了一枝短箭。那猴兒奔到離無忌十餘丈外,打了個滾,牠股上中箭之後,不能竄高上樹,這時筋力竭,再也爬不起來。無忌走過去一看,那猴兒目光中露出恐懼和乞憐的神色。無忌觸動心事:「我被崑崙派眾人追逐,正和你一般狼狽。」又想起兒時在冰火島上時那隻玉面火猴,於是將猴兒抱起,輕輕拔下短箭,從懷中取出金創藥來,給牠敷在傷口。便在此時,犬吠聲已響到近處,無忌拉開衣襟,將猴兒放在懷內,只聽得汪汪汪幾聲狂吠,十餘頭身高齒利的獵犬已團團將無忌圍住。那些獵犬嗅到猴兒的氣息,圍著無忌,張牙舞爪的發威,一時還不敢撲將上來。無忌見了這些獵犬露出白森森的長牙,神能兇狠,心中大是害怕,知道只須將懷中的猴兒擲出,群犬自會去撲擊猴兒,不再和自己為難。但他自幼受父母陶冶,天生的俠義心腸,雖對一隻野獸,也不肯相負,於是提一口氣,從群犬頭頂飛躍而過,邁開步子急奔。群犬胡胡猛吠,在後追來。

  那些獵犬奔跑時何等迅速,無忌只逃出十餘丈,就被群犬追上,只覺腿上一痛,已被一頭猛犬咬中,牢牢不放。他回身一掌,擊在那獵犬頭頂,這一掌使力極重,竟將那頭獵犬打得翻了個觔斗,昏暈過去。其餘的獵犬毫不畏懼,蜂擁而上,無忌拳打足踢,奮力與抗,他左肩骨碎,左臂不能轉動,不久便被一頭惡犬咬住了左手,但見四面八方,群犬撲上亂咬,頭臉肩背,到處被群犬的利齒咬中,昏亂之中,隱隱似聽得幾聲清脆嬌嫩的呼叱之聲,但這些聲音好像很遠很遠,和他全沒干係,他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做了許多許多惡夢,看見無數豺狼虎豹,不住的在咬他身體,他要張口大叫,卻又叫不出半點聲音。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些野獸方才退去,只聽得一個人的聲音說道:「退了燒啦,或許死不了。」無忌睜開眼來,先看到一點淡黃的燈火,發覺自己是睡在一間小室之中,一個中年漢子站在身前。無忌道:「大……大叔……我怎……」只說了這幾個字,猛覺全身火燙般疼痛,這才慢慢想起,自己曾被一群惡犬圍著狂咬。那漢子道:「小子,算你命大,死不了。怎樣?肚餓麼?」無忌道:「我……我在那裏?」各處傷口同時劇痛,又昏暈了過去。

  待得第二次醒來,那中年漢子已不在室中。無忌心想:「我明明活不長久了,何以又要受這許多折磨?」一低頭,見自己胸前項頸,手臂大腿,到處都縛上了布帶,一陣藥草氣息,甚是刺鼻,原來已有人在他傷處敷了傷藥。

  張無忌聞到那藥物的氣息,即知替他敷藥那人,對治傷一道,所知甚是膚淺。藥物之中,顯是有杏仁、馬前子、防風、南星諸味藥物,這些藥若治瘋犬咬傷,用以拔毒,原具靈效,但咬他的並非瘋狗,他是筋骨肌肉受損而不是中毒,藥不對症,反而多增痛楚。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無力起床,直挨到天明,那中年漢子才又來看他。

  無忌道:「大叔,多謝你救我。」那漢子冷冷的道:「又不是我救你的,謝我什麼?」無忌道:「這是什麼地方?是誰救我來的?」那漢子道:「這兒是紅梅山莊,咱們小姐救你來的。你肚子餓了吧?喝幾碗熱湯提提神。」說著出去端了一碗熱粥進來,粥碗上堆著一小堆肉鬆。無忌喝了幾口,但覺胸口煩惡,頭暈目眩,便吃不下了。

  一直躺了八天,才勉強起床,腳下虛飄飄的沒一點力氣,他自知失血過多,看來一時不易復原。那漢子每日跟他送飯換藥,雖然神色之間顯得頗為厭煩,但無忌還是十分感激,只是見他不喜說話,心中縱有滿腹疑團,卻不敢多問。這天見他拿來的藥物仍是防風南星之類搗爛的藥糊,無忌忍不住說道:「大叔,這些藥不大對症,勞你駕給我換幾味成不成?」那漢子翻著一對白眼,上上下下打量張無忌,隔了良久,才道:「老爺開的藥方,還能錯得了麼?你說藥不對症,怎地將你死人也治活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亂語,咱們老爺雖然寬洪大量,就算聽到了也不會見怪,可是你也不能太過不識好歹啊。」說著便將藥糊在無忌傷口上敷了下去,無忌只有苦笑。那漢子道:「小兄弟,我瞧你身上的傷也大好了,該得去向老爺、太太和小姐磕幾個頭,謝謝救命之恩。」無忌道:「那是該當的,大叔,請你領我去。」

  那漢子領著他出了小室,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又穿過兩進廳堂,來到一座暖閣之中。這時已屆隆冬,崑崙一帶早已極為寒冷,那暖閣中卻是溫暖如春,可又不見何處生著炭火,但見暖閣正中掛著一幅工筆仕女主軸,几上一隻大膽瓶中斜插著幾枝紅梅,榻上椅上,都舖著錦緞軟墊。無忌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富麗舒適的所在,自顧全身衣衫破爛寒蠢,站在這豪華的暖閣中實是大不相稱,不由得大起自慚形穢之感。

  暖閣中無人在內,那漢子臉上的神色卻極是恭謹,躬身稟道:「那給狗兒咬傷的小子好了,來向老爺太太磕頭道謝。」說了這幾句話後,垂手站著,連透氣也不敢用勁。過了好一會,只見屏風後面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來,向無忌斜睨了一眼,發話道:「喬福,你也是的,怎麼把他帶到這裏?他身上臭蟲虱子跳了下來,那怎麼算啊?」喬福應道:「是,是!」無忌本已侷促不安,聽了那少女這幾句話,更是羞得滿臉通紅,要知他除了身上一套衣衫之外,並無替換衣服,確是生滿了虱子跳蚤,心想這位小姐說得半點不錯。但見她一張鵝蛋臉,頗為艷麗,烏絲垂肩,身上穿的不知是什麼綾羅綢緞,閃閃發光,腕上戴著一隻精緻異常的金鐲,這等裝飾華貴的小姐,無忌也是從來沒有見過,心想:「我被群犬圍攻之時,依稀聽得有個女子的聲音喝止。那位喬福大叔又說,是他小姐救了我的。我理當叩謝才是。」於是跪下磕頭,說道:「多謝小姐救我一命,張無忌終身不忘。」

  那少女一愕,突然間格格嬌笑起來,說道:「喬福,喬福,你怎麼啦?你作弄這傻小子,是不是?」喬福笑道:「小鳳姊姊,這傻小子就向你磕幾個頭,你也不是受不起啊。這傻小子沒見過世面,見了你當是小姐啦!」無忌吃了一驚,忙站起身來,心想:「糟糕!原來她是丫鬟,我可將她認作了小姐。」臉上又紅又白,尷尬非常。

  小鳳忍著笑,向張無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臉上污血未除,咬傷處裹滿了布條,自知極是穢臭難看,恨不得地下有個洞便鑽進去。小鳳舉袖掩鼻,道:「老爺太太正有事呢,不用磕頭了,去見見小姐吧。」說著遠遠繞開無忌,當先領路,唯恐無忌身上的虱子臭蟲,跳到了自己衣上。

  無忌隨在小鳳和喬福之後,一路上見到的婢僕家人,個個衣飾華貴,所經屋宇樓閣,無不精緻極麗。他十歲以前居住冰火島上,此後數年,一半在武當山,一半在蝴蝶谷,飲食起居,均極簡樸,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世上有這等豪富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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