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一男一女兩人臥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氣。張無忌自從醫治簡捷、薛公遠而遭反噬之後,對武林中人深具戒心,這時躲在一旁觀看動靜,不敢出來。過了一會,只聽那漢子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我蘇習之今日喪命在駐馬店,仍是不知到底如何得罪了你崑崙派,當真是死不瞑目。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說了罷!」言語之中,已是沒什麼敵意。那女子姓詹名春,知道師門這餵毒喪門釘毒性的厲害,眼見和他同歸於盡,心中萬念俱灰,幽幽的道:「誰叫你偷看我師父練劍,這路『龍形一筆劍』,若不是他老人家親手傳授,便是本門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況你是外人?」蘇習之「啊」的一聲,說道:「他媽的,該死,該死!」詹春怒道:「你死到臨頭,還在罵我師父?」蘇習之道:「我罵了便怎樣?這不是冤枉麼?我經過白牛山,無意中見到你師父使劍,覺得好奇,便瞧了一會。難道我又有這等聰明才智,瞧得片刻,便能將這路劍法的精義學去了?若是我真有這麼好的本事,你們幾名崑崙子弟又奈何得了我?詹姑娘,我跟你說,你師父鐵琴先生太過小氣,別說我沒學到這『龍形一劍』的一招半式,就算學會了一些,也是罪不至死啊。」詹春默然不語,心中也頗怪師父小題大做,只因發覺蘇習之偷看練劍,便派出六名弟子,嚴令追殺,終於落到跟此人兩敗俱傷,心想事到如今,這人也已不必說謊,他既說並未偷學到武功,自是不假。

  蘇習之又道:「他給你們餵毒暗器,卻不給解藥,武林中有這個規矩麼?他媽的……」詹春柔聲道:「蘇大哥,小妹害了你,此刻心中好生後悔,好在我也陪你送命,這叫做命該如此。只是累了你家中大嫂,公子,小姐,實是過意不去。」

  蘇習之嘆道:「我女人已在兩年前身故,留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明日他們便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詹春道:「你府上尚有何人?有人照料這兩個孩子麼?」蘇習之道:「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我嫂子脾氣暴躁,為人刁蠻,我在世時,她還忌我幾分。唉!今後這兩個娃娃,有得苦頭吃。」詹春心腸甚軟,垂下淚來,低聲道:「都是我作的孽。」蘇習之道:「那也怪你不得。你奉了師門嚴令,不得不遵,又不是跟我有什冤仇?其實,我中了你的餵毒暗器,死了也就算了,何必再打你一掌,又用暗器傷你?否則我以實情相告,你為人仁善,必能照看我那兩個苦命的孩兒。」詹春苦笑道:「我是害死你的兇手,怎說得上為人仁善?」蘇習之道:「我沒有怪你,真的,沒有怪你。」適才兩人拚命惡鬥,這時卻相互慰藉起來。

  張無忌聽到這裏,心想:「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惡,何況那姓蘇的家中尚有兩個孩兒。」想起自己和楊不悔身為孤兒之苦,便從草叢中走了出來,說道:「詹姑娘,你喪門釘上餵的是什麼毒藥?」蘇習之和詹春突然見草叢中鑽出一個少年,一個女孩,已是奇怪,聽得無忌如此詢問,更是驚訝。無忌道:「在下粗通醫理,兩位所中傷毒,未必無救。」詹春道:「是什麼毒藥,我可不知道。傷口上奇癢難當,卻是一點不痛。我師父道,中這喪門釘後,只有四個時辰的性命。」無忌道:「讓我瞧瞧傷勢。」蘇詹二人見他年紀既小,又是衣衫破爛,容顏憔悴,活脫是個小叫化子,那裏信他能治傷毒?蘇習之道:「咱二人命在頃刻,你快別在這兒囉嗦,給我走得遠遠的吧。」無忌不去睬他,從地上拾起喪門釘,拿到鼻中一聞,嗅到一陣淡淡的蘭花清香。這些日來,他一有餘暇,便翻讀王難姑所遺的那部毒物大全,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毒藥,莫不了然於胸,一聞到這陣香氣,即知喪門釘上餵的是「青陀羅花」的毒汁。這種花汁原有一陣腥臭之氣,本身並無毒性,便是喝上一碗,也絲毫無害於人體,但一經和鮮血混合,卻生劇毒,同時腥臭轉為幽香,說道:「這是餵了青陀羅花之毒。」詹春並不知那喪門釘上餵的是何毒藥,但師父的花圃之中種有這種怪花,她卻知道的,奇道:「咦,你怎麼知道?」要知青陀羅花是一種極為罕見的毒花,源出西域,為中土向來所無。無忌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攜了楊不悔的手,道:「咱們走吧。」詹春忙道:「小兄弟,你若知治法,請你好心救咱二人一救。」無忌原本有心相救,但突然想到簡捷和薛公遠要吃人肉的那些獰惡面貌,不由得又感躊躇。蘇習之道:「小相公,是在下有眼不識高人,請你莫怪。」無忌道:「好吧!我試一試看。」伸指在詹春胸口「膻中穴」及肩旁左右「缺盆穴」點了幾下,先止住她胸口掌傷的疼痛,說道:「這青陀羅花見血生毒,入腹卻是無礙。兩位先用口相互吮吸傷口,至血中絕無凝結的細微血塊為止。」

  蘇習之和詹春都是頗覺不好意思,但這時性命要緊,所傷的又是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處,只得輪流著替對方吸出傷口中的毒血。張無忌在山邊採了三種草藥,嚼爛了替二人敷上傷口,說道:「這三味草藥能使毒氣暫不上攻,咱們到前面市鎮去,尋到藥店,我再替你們配藥療毒。」蘇詹二人的傷口本來癢得難當之極,敷上草藥,登覺清涼,同時四肢也不再麻軟,當下不住口的稱謝。二人各折一根樹枝作為拐杖,撐著緩步而行。詹春問起張無忌的師承來歷,無忌不願細說,只說自幼便懂醫理。行了一個多時辰,到了沙河店,四人投客店歇宿,無忌便開了藥方,命店伴去抓藥。

  這一年豫西一帶未受天災,雖然蒙古官吏橫暴殘虐,和別的地方無甚分別,但老百姓總算還有口飯吃。沙河店鎮上一切店舖開設如常。客店中店伴照藥方抓了藥來,張無忌用土罐把藥煮好了,餵著蘇習之和詹春服下。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無忌每日變換藥方,外敷內服,到第四日上,蘇詹二人身上所中劇毒全部驅除,二人自是大為感激。問起無忌和楊不悔要到何處,無忌說了崑崙山坐忘峰的地名。詹春道:「蘇大哥,咱兩人的性命,是蒙這位小兄弟救了,可是我那五位師兄,仍在到處尋你,這件事情還沒了結。你隨我上崑崙走一遭,好不好?」

  蘇習之吃了一驚,道:「上崑崙山?」詹春道:「不錯。我同你去拜見家師,說明你確實並未學到『龍形一筆劍』的一招半式。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日後總是禍患無窮。」蘇習之心下著惱,說道:「你崑崙派忒也欺人太甚,我只不過多看了一眼,累得險些進入鬼門關,也該放手了罷?」詹春柔聲道:「蘇大哥,你替小妹想一想這中間的難處。我跟師父去說,你沒學到劍法,他是決計不信的。小妹受責,那也沒有什麼,但我那五位師兄倘若再失手傷你,小妹心中如何過意得去?」

  他二人出死入生的共處數日,相互間已生情意,蘇習之聽她這般軟語溫存的說話,胸中的氣登時消了,又想:「崑崙派人多勢眾,若是陰魂不散的纏上了我,最後終於還是送命在他們手裏為止。」詹春見他沉吟,又道:「你先陪我走一遭。你什麼要緊事,咱們去了崑崙之後,小妹再陪你一道去辦如何?」蘇習之大喜,道:「好,便是這麼著。只不知尊師肯不肯信?」詹春道:「師父素來喜歡我,我苦苦相求,諒來不會對你為難。」蘇習之聽她這般說,顯有以身相許之意,心中甜甜的受用,對無忌道:「小兄弟,咱們都到崑崙山去,大夥兒一起走,路上也有個伴兒。」詹春道:「崑崙山脈綿延千里,峰巒無數,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處,但慢慢打聽,總能找到。」

  次日蘇習之僱了一輛大車,讓無忌和楊不悔乘坐,自己和詹春乘馬而行。到了前面大鎮上,詹春又去替無忌和楊不悔買了幾套衣衫,把兩人換得煥然一新。蘇詹二人見這對孩兒洗沐換衣之後,男的英俊,女的秀美,都大聲喝起采來。兩個孩子直到此時,始免長途步行之苦,吃得好了,身子也漸漸豐腴起來。

  漸行漸西,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沿途有蘇習之和詹春兩個武林人物照看,一路平安無事。到得西域後,崑崙派勢力雄厚,更無絲毫阻攔,只是黃沙撲面,寒風透骨,那是無可奈何的了。不一日來到崑崙山三聖坳,進了山坳,只見遍地綠草如錦,果樹香花,蘇習之和張無忌都萬想不到這荒寒之處竟是別有天地。原來那三聖坳四周都是高山,擋住了寒氣。崑崙派自「崑崙三聖」何足道以來,七八十年中花了極大力氣,整頓這個山坳,派遣弟子東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奇花異樹,到這三聖坳中種植。

  詹春帶著三人來到鐵琴先生何太沖所居的鐵琴居,一進門,只見師兄弟們臉上神色嚴重,和她微一點頭,便不再說話。詹春心中嘀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拉住一個師妹,問道:「師父在家吧?」那女弟子尚未答話,只聽何太沖暴怒咆哮的聲音從後堂傳了出來:「都是飯桶,飯桶!有什麼事叫你們去辦,從來沒一件辦得妥當。要你們這些弟子何用?」只聽得拍桌之聲,震天價響。詹春向蘇習之低聲道:「師父在發脾氣,咱們別去找釘子碰,明兒再來。」何太沖突然叫道:「是春兒麼?回來了幹什麼不來見我?鬼鬼祟祟的說些什麼話?那姓蘇小賊的首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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