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張無忌道:「薛大爺,那個人反正已燙死,你們肚餓要吃人,吃了他不麼?」薛公遠笑道:「這幾條死漢子全身皮包骨頭,又老又韌,又臭又硬,天下那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無忌自來極有骨氣,若是殺他打他,決不能討半句饒,但這時身陷歹人之手,竟要被人活生生的煮來吃了,不由得張惶失措,哀求了幾句,薛公遠反而不住嘲笑:「哈哈,武當峨嵋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強稱霸,今日卻給咱們一口一口的咬來吃了,張三丰和滅絕老尼知道了,不氣死才怪。」張無忌提氣大喝:「薛大爺,你們既是非吃不可,將我張無忌吃了吧,只求你們放了這個妹子,我張無忌死而無怨。」薛公遠道:「為什麼?」張無忌道:「她媽媽去世之時,托我將這個小妹子交給她爹爹。你們吃了我,已足裹腹,明日買到牛羊米飯,就饒了這小姑娘吧。」簡捷見他臨危不懼,尚守信義,不禁心動,道:「怎樣?」薛公遠道:「饒了小女娃娃不打緊,只是洩漏了風聲,日後宋遠橋俞蓮舟他們找上門來,簡大哥有把握打發便成。」簡捷點頭道:「我是個胡塗蛋,從不想想往後的日子。」只見那名華山派弟子提了一鍋清水回來,張無忌知道事情緊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們發個誓,以後決不說不出今日的事來。」楊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張無忌說些什麼,隱隱約約之間,知道他是在捨身相救自己。那個氣概軒昂的青年男子一直默然坐在一旁,不言不動。簡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騷氣啊。」濠泗一帶,對年青漢子,稱為「小舍」。那青年道:「是!」從腰間拔出短刀,說道:「殺豬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將短刀橫咬在口中,一手提了張無忌,一手提了楊不悔,向山溪邊走去。無忌破口大罵,想張口去咬他手臂,卻咬不到。他走出十餘步,薛公遠忽然叫道:「徐小舍,便在這兒開剝吧。」那徐小舍回頭道:「在溪水中開膛破肚的好,洗得乾淨些。」口中咬了刀子說話糢糊不清,腳下並不停步。薛公遠道:「我叫你在這裏,便在這裏。」原來他老奸巨猾,瞧出那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對,生怕他一個人獨吞。

  徐小舍低聲道:「快逃!」將兩人在地下一放,伸刀割斷了縛住二人的繩索。張無忌道:「多謝救命大恩。」拉著不悔的手,拔足飛奔。簡捷和薛公遠齊聲怒吼。縱身追去,那徐小舍橫刀攔住,喝道:「給我站住!」

  簡捷和薛公遠見那徐小舍橫刀當胸,威風凜凜的攔在面前,倒是一怔。簡捷喝道:「幹什麼?」那徐小舍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漢笑話麼?」薛公遠怒道:「餓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揮手向兩個師弟喝道:「快追,快追!」

  張無忌見楊不悔跑不快,將她橫抱在手裏急奔,他本已人小步短,這麼一來,逃得更慢了,未出樹林,便給兩名華山派的弟子追上,無忌將楊不悔往地下一放。反手便是一掌,去勢甚是勁急。一人舉掌一擋,拍的一響,竟是將他震得倒退了幾步,那人吼道:「小雜種,倒厲害啊!」兩人一齊拔出單刀,砍了過來。無忌豁出了性命,在兩人刀鋒之中搶攻,不住口的叫楊不悔快逃。

  那邊簡捷和薛公遠也是各挺兵刃,夾攻那姓徐的青年漢子。這漢子餓了幾天,早已有氣無力,不似簡薛二人,沿途殺人劫掠,雖然飢餓,卻比他強得多了。鬥了一陣,簡捷刷的一刀,砍在那漢子腿上,登時鮮血淋漓。那漢子抵敵不住,手中兵刃又短,眼見再打下去,勢非命送當場不可,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遠擲去。薛公遠側身一避,那漢子便衝了出去。簡薛二人也不追趕,逕自來捉張楊二小。那漢子遠遠的叫道:「張兄弟休慌,我去叫幫手來救你。」簡薛二人上前合圍,登時將張無忌和楊不悔又縛住了。

  簡捷瞪眼罵道:「這姓徐的吃裏扒外,不是好人,你們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遠道:「路上撞到的同伴,誰知他是好人壞人?他說姓徐,叫什麼徐達。你別信他鬼話,天都快黑了,到那兒去叫幫手去。」一名華山派的弟子道:「聽他口音,是鳳陽府本地人,便叫些鄉下人來,咱們也不怕。」簡捷笑道:「鳳陽府的人,哈哈,個個餓得爬也爬不動了。咱們快把兩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飽餐一頓是正經。」

  張無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腫,衣衫都扯破了,懷中銀兩物品,都撒在地上,他心中想:「原來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達,此人豪氣干雲,實是個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頃刻,不能和他相交了。」一低頭,只見一本黃紙抄本掉在地下,書頁隨風翻動,正是從王難姑屍身上取來的那部「毒物大全」。無忌明知無倖,倒也不再作求生之想,順眼往書頁上瞧去,只見那部書正翻到「毒菌」一項,文中詳載各種厲菌的形狀、氣味、顏色、毒性、解法、一種又是一種,他心中正亂,那裏看得入腦?突然間眼角一瞥之間,只見左首四五尺之外,一段腐朽的樹幹之下,正生著十餘株草菌,顏色鮮艷奪目。無忌心中一動:「這些草菌不知叫什麼名稱,不知有毒無毒?但瞧那毒書上所載,大凡毒菌均是顏色鮮明,這些草菌若是劇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他這時也不想自己求生,心想自己反正體內寒毒難除,今日便是逃得性命,也不過多活得幾個月,一意只盼能救得楊不悔,完了紀曉芙臨終時的囑託。他移動雙腳臀部,慢慢挨將過去,轉過身來,伸手將那些草菌都採摘下來,這時天色極黑,各人飢火中燒,誰也沒留心他。張無忌忽然眼望徐達逃去之處,跳起身來,叫道:「徐大哥,你帶了人來啦,救命,救命!」簡捷等信以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來。無忌乘四人凝視東首,倒退兩步,反手將那些草菌都投在鐵鍋之中。簡捷等不見有人,都罵道:「小雜種,你想瘋了也沒人來救你。」薛公遠道:「開刀了,誰來動手?」簡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說著一把揪起了楊不悔。無忌道:「薛大爺,我口渴得緊,你給我喝碗熱湯,我死了做鬼也不纏你。」薛公遠笑道:「好,渴碗熱湯打什麼緊?」便舀了碗熱湯給他。一口碗熱湯尚未送到嘴邊,張無忌大聲讚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熱湯中一熬,果然是香氣撲鼻。簡薛眾人餓得早就急了,聞到菌湯也不拿去餵無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鮮美得緊!」又去舀了一碗。簡捷挾手搶過,大口喝了一碗,興猶未盡,又喝了一碗。接著華山派的兩名弟子每人都喝了兩碗,久飢之下,兩碗熱騰騰的鮮湯下肚,均感說不出的舒服。簡捷還撈起鍋中草菌,大口咀嚼,誰也沒問這些草菌從何處而來。

  簡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個底兒,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楊不悔後領,右手提了刀子。張無忌見眾人喝了菌湯後若無其事,心想原來這些草菌無毒,不禁暗暗叫苦,簡捷走了兩步,忽然叫道:「啊喲!」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將楊不悔和刀子都拋在一旁。薛公遠驚道:「簡兄,怎麼啦?」奔過去俯身一看。這一彎腰,他再站不直身子,撲在簡捷身上。那兩名華山派弟子哼也沒哼一聲,跟著便毒發而斃。

  張無忌大叫:「謝天謝地!」滾到刀旁,反手執起,將楊不悔手上的繩索割斷。楊不悔顫著雙手,把無忌的手掌刺破了兩處,這才割斷他手上繩索。兩人死裏逃生,歡喜無限,摟抱在一起。過了一會,張無忌去看簡薛四人時,只見每人臉色發黑,飢肉扭曲,死狀甚是可怖,心想:「毒物能殺人,也就是能救好人。」當下將那部「毒物大全」珍而重之的收在懷內,決意日後要好好研讀。無忌攜了楊不悔的手,穿出樹林,正要覓路而行,忽見東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執軍器,快步奔來。張楊二人是驚弓之鳥,忙在大樹後的草叢中一躲。那干人奔到鄰近,只見當先一人正是徐達。他一手高舉火把,一手挺著長槍,大聲吆喝:「傷天害理的吃人惡賊,快納下命來!」眾人奔進樹林,見簡薛等四人死在當地,無不愕然。徐達叫道:「張兄弟,你沒事麼?我救你來啦!」無忌見他肝膽照人,不由得熱淚盈眶,叫道:「徐大哥,兄弟在這裏!」從草叢中奔出。徐達大喜,一把將無忌抱起,說道:「張兄弟,似你這等俠義之人,別說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見,我生怕你已傷於惡賊之手。不料好有好報,惡有惡報,正是報應不爽。」問起簡,薛等人如何中毒,無忌說了毒菌煮湯之事,眾人又都讚他聰明。

  徐達道:「這幾位都是我從小交好的朋友,今日宰了一條牛,正好在皇覺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來。但若不是張兄弟機智,咱們還是來得遲了。」當下替無忌一一引見。一個方面大耳的姓湯名和;一個英氣勃勃的姓鄧名愈;一個黑臉長身的姓花名雲;兩個白淨面皮的是一對兄弟,兄長叫作吳良,兄弟名叫吳禎。最後是個和尚,此人相貌大是醜陋,下巴向前挑出,猶如一柄鐵鏟相似,臉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雙目深陷,卻是炯炯有神。徐達道:「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現在皇覺寺出家。」花雲笑道:「他做的是風流快活和尚,不愛唸經拜佛,整日便吃喝酒吃肉的。」楊不悔見了朱元璋的醜相,心中害怕,躲在無忌背後。朱元璋笑道:「和尚雖然吃肉,卻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湯和道:「咱們在廟裏煮的那鍋牛肉,這時候也該熟了。」花雲道:「快走!小妹妹,我來揹你。」將楊不悔負在背上,大踏步便走。無忌見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歡喜,走了四五里路,來到一座廟宇。穿過大殿,便聞到了一陣燒牛肉的香氣。吳良叫道:「熟啦,熟啦!」徐達道:「張兄弟,你在這兒歇歇,咱們去端牛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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