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九五


  一路行來,見無忌臉漸紅潤,張三丰心下也欣喜,暗想無忌已得武當和少林兩派九陽神功的真傳,兩派神功相互補足,威力大增,當可化除體內所中玄冥神掌的陰毒無疑。這日行到漢水邊上,兩人坐了渡船過江,張三丰想起了少年時逃出少林寺,過漢水時風聲鶴唳,生怕寺中僧人追來,實是狼狽不堪,當時年紀已比無忌為大,想不到日後竟開創武當一派和少林分庭抗禮,今日無忌卻已兼學兩派武功,將來成就,說不定更在自己之上了。正自捋鬚微笑,無忌忽然叫道:「太師父,我…我…」聲音顫抖,神色大變。張三丰吃了一驚,只見他臉上燒得炭火般紅,可是炙紅之中,卻又透出隱隱青氣,忙問:「怎麼了?」無忌道:「我……我難過得緊……抵不住……抵不住了。」身子一晃,便要摔出船外。張三丰伸左手拉住他手腕,右手便抵在他背心「靈台穴」上,送過內力,助他抗禦寒毒。不料一股內力傳送過去,立時走通他周身奇經八脈,無忌大叫一聲,登時暈死過去。

  張三丰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手指連揚,閉住了他身上一十二大穴,心道:「怎地他奇經八脈居然已經通了?他身中極厲害的寒毒,這奇經八脈如何通得?八脈一通,寒毒散入五臟六腑,那是再也不能化解了。」他以百歲高齡,修心養性已到達爐火純青之境,但這時也不禁方寸無主,心神大亂,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暗想:「難道這少林九陽功如此了當,修習數日,便能打通奇經八脈?世間絕無此理。利亨、聲谷隨我十餘年,尚未打通,少林九陽功數日的威力,豈能勝過我武當功十餘年的勤修苦練?」要知張三丰若以本身功力相助,替殷利亨、莫聲谷打通經脈自非難事,但外來的助力,總不若本身自運來得紮實可靠。他傳授弟子不求此等速成,要各人循序緩進,漸成大器。

  這時船到中流,漢水中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搖晃不已,他身上一十二處大穴已閉,寒毒暫停侵入臟腑,可是手足已然動彈不得。張三丰這時也顧不得再避嫌疑,問道:「孩子,你學的少林九陽功是怎等模樣?何以體內奇經八脈竟已通了?」無忌道:「是那個圓真禪師給我通的,他說可以助我早日練成九陽神功。」張三丰急問:「他如何助你?」當下無忌將怎生聽到空聞、空智等商量,圓真禪師如何隔牆傳功,他如何替自己打通奇經八脈等情一一說了。張三丰半晌做聲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若要打通奇經八脈,難道我便不會?這圓真到底是好心還是歹意?」無忌道:「他跟我說了幾遍:『我不知你姓甚名誰,不知是何門派,你也不用知道我的名字。』」

  張三丰喃喃的道:「圓真?圓真?從沒聽見過少林派中有這樣一個高手。他不跟你見面,不讓你知道名字,他也不知你的門派姓名。如此看來,他確是不知你和我的淵源。那麼他自耗數年功力,助你打通奇經八脈,倒確是一番好心了。」

  張三丰又問少林九陽功的口訣,無忌自第一式「韋駝獻杵」背起,背至第三式「掌托天門」,張三丰是當世武學第一高人,一聽之下,便知這些簡單的歌訣之中藏著無窮祕奧,那圓真傳與他的,自是少林九陽功無疑,即道:「不用背了。孩子,我是查問那傳功之人的真偽,不得不問。自今而後,這一十二式神功可誰也不得傳授,須知你曾發下重誓,不可有違。」無忌應道:「是!」但見太師父聲音顫抖,淚光瑩瑩,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如何不知自知是命在旦夕,便未曾發過誓言,也不能將此神功傳人了。

  他忽地心念一動,道:「太師父,我能挨得到回山不死麼?」張三丰忍淚道:「你別出此言,太師父無論如何,要想法救你。」無忌道:「我盼能再見俞三伯一面,那便好了。」張三丰道:「為什麼?」無忌道:「孩兒反正是活不成了。我要將這一十二式神功說給俞三伯聽,盼他融會武當少林兩神功,治好手足殘疾,孩兒應了誓言,和爹爹一般自刎身亡,也好稍贖媽媽的錯失。」

  張三丰吃了一驚,萬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竟是如此工於心計,隨口道:「你那裏話來?」無忌道:「那日我聽得明白,媽媽用毒針傷了俞三伯,害得他全身殘廢,爹爹過意不去,這才自殺……」這番話觸到張三丰的心事,點點眼淚,直酒到道袍之上,哽咽著喝道:「你……你不可再胡思亂想。」定了定神,正色道:「大丈夫行事該當光明磊落,你親口答應過三位神僧,決計不傳旁人,那便須得信守到底。你就算要死,也不能故弄狡獪。」這幾句話說得正氣凜然。無忌呆了一呆,點頭受教。他自幼在父母及義父三人薰陶下長大,殷素素和謝遜都算不得是正人君子,那是不必說了,便是張翠山,也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在那荒島之上,也不跟兒子講論什麼仁義道德,因此無忌是聰明機智有餘,至於武林中生死一諾的朗朗風骨,卻是近來日受張三丰的親炙,方始領會。張三丰又想:「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並不怕死,卻想到要去療治岱岩的殘疾,這番心地,也確是我輩俠義中人的本色。」正想誇獎他幾句,忽聽得江上一個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爺饒了你的性命,否則莫怪我無情。」這聲音從波浪之聲中傳來,入耳清晰,顯見呼叫之人內力甚是充沛。

  張三丰心下冷笑,暗道:「誰敢如此大膽,要我留下孩子?」抬頭一看小船如飛的划來。他凝目一瞧,見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一個虯髯大漢,將自己身子護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雙手操槳,用力划行;後面一艘船船身較大,舟中站著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那些武官拿起船板,幫同划水,那虯髯大漢膂力奇大,雙槳一扳,小船便急衝丈餘,但後面船上究竟人多,而且划船之人顯然武功也自不弱,兩船相距越來越近。過不多時,那些武官和番僧便彎弓搭箭,向那大漢射去。但聽得羽箭嗚嗚,破空之聲極響,足見弩力勁急。張三丰心道:「原來他們是要那大漢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殘殺漢人,便想出手相救,但這時無忌命危,正是自顧不暇之際,而兩舟和他所乘渡船相隔尚遠,要加援手也是鞭長莫及。只見那大漢左手划船,右手舉起木槳,將來箭一一擋開擊落,手法迅捷無比。張三丰暗喝一聲采,心道:「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難,我怎能坐視不救?」向搖渡的船梢公喝道:「船家,迎上去。」

  那梢公見羽箭亂飛,早已嚇得手酸足軟,拚命將船划開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將過去?顫聲道:「老……老道爺,你……你說笑話了。」

  張三丰見情勢緊迫,奪過梢公手中的櫓來,在水中劃了半個旋兒,渡船便橫過船頭,向著來船迎去。猛聽得「啊」的一聲慘呼,男小孩背心上已中了一箭。那虯髯大漢一個失驚,俯身去看他時,自己肩頭和背上連中兩箭,手中木槳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時不動。後面的追舟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船去。那虯髯大漢兀自不屈,拳打足踢,奮力抵禦。張三丰縱聲叫道:「英雄休驚,老道來救你了!」提起船上兩塊木板,飛擲出去,跟著身子縱起,左腳在第一塊木板上一點,右腳跨出,再在另一塊木板上一點,這麼兩個借勢,大袖飄飄,便如一頭大鳥般落下船來,早有兩名武官彎弓搭箭,向他射來。張三丰袍袖一揮,兩枝硬弩跌入了江心,雙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揮出,兩名番僧飛出丈許,撲通、撲通兩聲,一齊跌入江中。眾武官見他猶似飛將軍從天而降,一出手便將兩名武功甚強的番僧震飛,身手之厲害,實已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無不膽怯。領頭的武官喝道:「兀那老道,你來幹什麼?」

  張三丰罵道:「狗韃子!又來行兇作惡,殘害良民,快快給我滾吧!」那武官道:「你知道這三人是誰?那是魔教反賊的餘孽,皇上下旨普天下捉拿的欽犯!」張三丰聽到「魔教反賊」四字,吃了一驚,心道:「難道這是陳州周子旺的部屬麼?」轉頭問那虯髯大漢道:「他這話可真?」那大漢全身鮮血淋漓,手中抱著男孩,虎目含淚,說道:「小主公……小主人給他們射死了。」這一句話,等於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張三丰心下更驚,道:「這位是周子旺的郎君麼?」那大漢道:「不錯。我有負囑咐,這條性命也不要了。」輕輕放下那男孩的屍身,向那武官撲了上去。可是他負傷太重,肩背上的兩枝長箭尚未拔下,身形剛縱起,「嘿」的一聲,便摔跌在船艙板上。那小女孩手臂上也中了一箭,只是哭叫:「哥哥,哥哥!」

  張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周子旺的子女,這件閒事不管也罷。可是既已伸手,總不能半途抽身。」當下向那武官道:「這男孩已然身亡,餘下兩人身中毒箭,也已轉眼便死,你們已然立功,那便走吧!」那武官道:「不成!非將三人的首級斬下不可。」張三丰道:「那又何必趕人太絕?」那武官道:「老道是誰?憑什麼來橫加插手?」張三丰微微一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那武官使個眼色,說道:「道長道號如何?在何處道觀出家?」只見兩名蒙古軍官突然手舉長刀,向張三丰肩頭劈了下來。這兩刀來勢好不迅疾,小舟之中相距又近,實是無處閃避。不料張三丰身子一側,本來面向船首,輕輕一轉之下,已是面向左舷。這一轉看似尋常之極,但分寸拿捏之準,卻是妙到巔毫,這兩刀登時砍空。張三丰雙掌起處,已托在兩人的背心,喝道:「去吧!」掌力一吐,兩名武官身子飛起,砰砰兩響,剛好摔在原本所乘的舟中。

  他已數十年未和人動手過招,此時牛刀小試,大是揮瀟如意。這些蒙古武官和番僧雖然均是皇帝駕下的高手,但在張三丰絕世神功之下,實無半點抗拒餘地。那為首的武官張大了口,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莫非……是……」張三丰袍袖揮動,喝道:「老道生平,專殺韃子!」舟中的眾武官番僧但覺疾風撲面,人人氣息閉塞,半晌不能呼吸。張三丰袍袖一停,眾人面色慘白,齊聲驚呼,爭先恐後的躍回舟中,救起落水的番僧,急划而去。

  張三丰見那大漢和女孩所中的弩箭,箭頭有毒,當即取出解毒丹藥,餵入兩人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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