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
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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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幾句話時,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間眼角,隱隱帶有憂色。殷素素何等聰明,如何瞧不出來,柔聲道:「五哥,你若是瞞著我,只有更增我的憂心。你瞧出什麼事不對了?」張翠山嘆了口氣,道:「但願是我瞎疑心。我瞧謝前輩這幾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聲,道:「我也早見到了。他臉上的神色,越來越兇狠,似乎又要發狂。」張翠山點了點頭,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龍刀中的祕密,因此心中煩惱。」殷素素淚水盈盈,說道:「本來咱倆拚著跟他同歸於盡,那也沒什麼。但是……但是……」 張翠山摟著她的肩膀,安慰道:「你說的不錯,咱們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拚命。他好好的便罷,若是再行兇作惡,咱們只得給他殺了。諒他瞎著雙眼,終究奈何咱們不得。」 殷素素自從懷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變得仁善起來,從前做閨女時一口氣殺幾十個人也不貶眼睛,這時變便是殺頭野獸,也覺不忍。有一次張翠山捕了一頭母鹿,兩頭小鹿一直跟到熊洞來,殷素素一定要他將母鹿放了,寧可大家吃些野果,挨過兩天。這時聽到張翠山說要殺了謝遜,不禁身子一顫。 她偎倚在張翠山懷裏,這麼微微一顫,張翠山登時便覺察了,溫柔地一笑,說道:「但願他不發狂。素素,我們的孩子叫作『念慈』,你說可好?讓他大了之後,一直記得媽媽這時候仁善慈悲的心腸,是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叫這個名字。」殷素素點了點頭,心中很感舒暢,道:「從前,我每殺了一個人,總算是覺得很高興,但這時想來,心頭起了個仁慈的念頭時,卻比殺人更加歡喜些。只是我從前不會慈悲,那也無從比較起。咦,你又在想什麼啦?」張翠山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殷素素道:「不錯,倘若他真的發起狂來,卻怎生制他?咱們有猴兒兄弟作幫手,跟在冰山上時是大不相同了。」 張翠山道:「火猴雖然靈異,但牠也未必能全懂咱們的說話,緩急之際,未必可靠,須得另想法子。」殷素素道:「咱們給他進食物時做些手腳,看能找到什麼毒物……不,不,他不一定會發狂的,說不定咱倆瞎疑心。」張翠山道:「我有一個計較。咱倆從明兒起,移到內洞去住,卻在外洞中掘一個極深的坑道,上面舖以皮毛軟泥。」殷素素道:「這法子好卻是好,不過你每日要出外打獵,若是他在外面行兇……」張翠山道:「我一個人容易逃走,一見情勢不對,便往危崖峭壁上竄去,他瞎了雙眼,如何追得我上。」 第二日一早,張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沒有鐵鏟鋤頭,只得以天生的樹枝當作木扒,實在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內力渾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來深,眼看謝遜的神氣越來越是不對,時時拿著屠龍刀狂揮狂舞。張翠山加緊挖掘,預備挖到五丈深時,便在坑洞底周圍插上削尖的木棒。這深坑底窄口廣,他不進來侵犯殷素素便罷,只要踏進熊洞,非摔落去不可。 這一日午餐之後,謝遜只在熊洞外數丈處來回徘徊。張翠山不敢動工,生怕他聽見響聲,起了疑心,可是又不敢出外打獵,只守在一旁,瞧著他動靜。但聽得謝遜不住口的咒罵,從老天爺罵起,一直罵到西方佛祖,東海觀音,天上玉皇,地下閻羅,再自三皇五帝罵起,堯舜禹湯,秦皇唐宗,文則孔孟,武則關岳,不論那一個大聖賢大英雄,全給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謝遜學問淵博,精通史事,這一番咒罵,張翠山倒是怔怔的給聽得甚有興味。 突然之間,謝遜破口大罵起武林人物來,這一次自華陀創設五禽之戲起始,少林派達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給他罵得一錢不值。可是他倒也不是一味謾罵,於每一家每一派的缺點所在,卻也確有真知炙見,一貶一斥,往往一針見血。只聽他自唐而宋,逐步罵到了南宋末年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罵到了郭靖楊過,猛地裏辭鋒一轉,罵起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丰來。 他辱罵旁人,那也罷了,這時大罵張三丰,張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稽,謝遜突然大吼:「張三丰不是東西,他的徒弟張翠山更加不是東西,讓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說!」縱身一躍,掠過張翠山身旁,奔進熊洞。張翠山急忙跟進,只聽得喀的一聲,謝遜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裝尖刺,他雖然摔下,並沒受傷,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驚。張翠山順手抓過挖土的樹枝,只見謝遜從坑中竄了上來,兜頭便是一下猛擊下去。謝遜聽風聲,左手翻轉,已抓住了樹枝,用力向裏一奪。張翠山把捏不定,樹枝脫手,這一奪勁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給樹枝擦得滿是鮮血,謝遜跟著這一奪之勢,又墜入了坑底。其時殷素素即將臨盆,早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見謝遜逗留在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說知此事。因若是給謝遜聽到了,他想自己動彈不得,少了一層顧忌,更易及早發難。這時見張翠山和他動手,一根樹枝又被奪去,情勢危急之中,顧不得腹痛如絞,抓起枕頭邊的長劍,向張翠山擲了過去。張翠山抓住劍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十倍,他再竄上來時,我出劍劈刺,仍是非被他奪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動道:「他雙目已盲,所以能奪我兵刃,全仗聽著我兵刃劈風之聲,才知我的招勢去向。」 剛想到此節,只見謝遜哈哈一笑,又提氣縱躍而上。張翠山看準他竄上的來路,以劍尖對住他的腦門,緊握不動,只聽得擦的一聲響,謝遜一聲大吼,長劍已刺入他的額頭,深入數寸。原來張翠山持劍不動,謝遜這一躍上勢道極猛,正是以自己腦門硬碰到劍尖上去,長劍既然紋絲不動,絕無聲息,謝遜武功再好,如何能夠知曉?總算他應變奇速,劍尖一碰到頂門,立即將頭向後一仰,同時急使「千斤墜」功夫,再行落入坑底。只要他變招遲得一霎之間,那長劍從腦門中直刺進去,立時便即斃命。饒是如此,頭上也已重傷,血流披面,長劍刺在他額頭之上,不住顫動。謝遜拔出長劍,撕下衣襟裹住創口,頭腦中一陣暈眩,自知受傷不輕,可是他狂性已發,從腰間拔出屠龍刀來,急速舞動,護住了頂門,第三度躍上。張翠山舉起大石,對準他一塊塊投去,卻均被屠龍刀碰開。但見刀花如雪,寒光閃閃,謝遜飛出深坑,直欺過來。張翠山一步步向後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時畢命,竟是不能見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兒。 謝遜防他和殷素素從自己身旁逸出,一出熊洞,那便追趕不上,當下右手寶刀,左手長劍,使動大開大闔的招數,兩丈方圓之內,盡數封住,料想張殷二人再也無法逃走,瘋狂的心中大喜無已。驀地裏「哇」的一聲,內洞中傳出一響嬰兒的哭聲。謝遜大吃一驚,立時停步,只聽那嬰兒不住啼哭。張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難臨頭,竟是一眼也不再去瞧謝遜,兩對眼睛一齊愛憐橫溢地瞧著這個初生的嬰兒,那是一個男孩,手足不住扭動,大聲哭喊。張殷二人知道只要謝遜一刀下來,夫妻倆連著嬰兒便同時送命。二人一句話不說,目光不肯斜開一斜,能夠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分福氣。 夫妻倆已是心滿意足,終於,在臨死之前的一刻,能夠看到了和自己血肉相連的孩子。他們已不去想自己的命運。能夠保護嬰兒不死,自是最好,但他們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此竟連這個念頭也沒有轉。嬰兒在大聲哭嚷著,這哭聲使謝遜突然間心中良知激發,狂性登去,頭腦便清醒過來。他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時,妻子剛正生了孩子不久,但那嬰兒終於也是難逃敵人毒手。這幾聲嬰兒的啼哭,使他回憶起許許多多的往事:夫妻的恩愛,敵人的兇殘,無辜嬰兒被敵人摔在地上成為一團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詣還是無法報仇,自己武功日進,那知仇人進展更快,雖然得了屠龍刀刀中的祕密卻總是不能查明……他呆呆立著出神,一時溫顏微笑,一時咬牙切齒。 在這一瞬之前,三人都是面臨著最重大的生死關頭,但自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起,三個人突然全神貫注於身上。謝遜問道:「是男孩呢還是女孩?」張翠山道:「是個男孩。」謝遜道:「剪了臍帶沒有?」張翠山道:「要剪臍帶嗎?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謝遜倒轉長劍,將劍柄遞了過去。張翠山接過長劍,割斷了嬰兒的臍帶,這時方始想起,謝遜已是迫近身邊,可是他居然並不動手,心中好奇,回頭向他望了一眼,只見謝遜臉上充滿關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殷素素聲音微弱,道:「讓我抱一抱。」張翠山抱起嬰兒,送入她的懷抱。謝遜又道:「你有沒有燒了熱水,給嬰兒洗一個澡?」張翠山失聲一笑,道:「我真胡塗啦,什麼也不給預備,這個爸爸可沒用之極。」說著便要奔出去燒水,但只邁出一步,見到謝遜鐵塔一般巨大的身形竟在嬰兒之前,心下驀地一凜。謝遜卻道:「你陪著夫人孩子,我去燒水。」將屠龍刀往腰間一插,便奔出洞去,經過深坑時輕輕縱身一躍,橫越而過。 過了一陣,謝遜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張翠山便替嬰兒洗澡。謝遜聽得嬰兒的哭聲甚是洪亮,問道:「這孩子像媽媽呢還是像爸爸?」張翠山微笑道:「還是像媽媽多些,多福多壽,少受苦難。」殷素素道:「謝前輩,你說孩子的長相不好麼?」謝遜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過俊美,只怕福澤不厚,將來成人後入世,或會多遭災危。」張翠山笑道:「謝前輩想得太遠了,咱們四個人處身極北荒島,這孩子自也是終老難道也讓他孤苦伶仃的一輩子在這島上?百年之後我三人都死了,誰來伴他?他長大之後,如何娶妻生子?」 殷素素自幼稟受父性,在白眉教中耳濡目染,所見所聞皆是極盡殘酷惡毒之事,因之她向來行事狠辣,習以為常,自與張翠山結成夫妻,逐步向善,這一日做了母親,心中天生的慈愛沛然而生,竟是全心全意為孩子打算起來。殷素素向她淒然望了一眼,伸手撫摸她的頭髮,心道:「這荒島與中土相距萬里,卻如何能夠回去?」但不忍傷愛妻之心,此言並不出口。忽聽得謝遜說道:「張夫人的話不錯。咱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但這孩子,這孩子,如何能夠使他老死在荒島之上,享不到半點人世的歡樂?張夫人,咱三人終當窮智竭力,使孩子得歸中土。」殷素素大喜,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張翠山忙伸手相扶,驚道:「素素,你幹什麼?快好好躺著。」殷素素道:「不,五哥!咱倆一起給謝前輩磕幾個頭,感謝他這一番大恩大德。」謝遜連連搖手,說道:「不用,不用。這孩子取了名沒有?」張翠山道:「在下胡亂給他安了個名字!叫作『念慈』。謝前輩學問淵博,另行給他取個好名字吧!」 謝遜沉吟道:「張念慈,張念慈!這名字好啊,不用改了。」殷素素忽然想起:「難得這怪人如此喜愛這個孩兒,他若將孩兒視若己子,那麼孩兒在這島上就不再悉他加害,縱然他狂性發作,也必不致驟下毒手。」說道:「謝前輩,我為這孩兒求你一件事,務懇不要推卻。」謝遜道:「什麼?」殷素素道:「你收了念慈孩兒做義子吧!讓他長大了,對你當親生父親一般供養。得你照料,這孩兒一生不吃人家的虧。五哥,你說好不好?」張翠山道:「妙極,妙極!謝前輩,還請你不棄,俯允咱夫婦的請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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