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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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風勢實在太大,這時雖只後帆吃風,那船還是歪斜傾側,便似喝醉了酒,狂舞亂跳一般,謝遜竭力想收下後帆,饒是他一身武功,碰到了天地間自然之威,卻也變得束手無策。那後桅向左直垂,帆邊已碰到水面,謝遜破口大罵:「賊老天,打這般鳥風!」眼見稍有猶豫,座船便要翻轉,只得提起一棒,將後後桅也打斷了。 三桅齊斷,這船在驚浪駭濤之中成了無主游魂,只有隨風飄蕩。張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那裏?」他連叫數聲,不聽到答應,叫到後來,喊聲中竟帶了哭音。突然間一雙手攀上他的膝頭,跟著一個大浪沒過了他頭頂,在海水之中,一個人緊緊的抱住了他腰。 待那浪頭掠過艙面,他懷中那人伸手摟住了他頭頸,柔聲道:「張五哥,你竟是這般的掛念我麼?」正是殷素素的聲音。張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反抱著她,說道:「謝天謝地!」在每一刻都可被大浪濤吞沒的生死邊緣之上,張翠山忽地發覺,自己對殷素素的關懷,竟勝於計及自己的安危,心中驚喜交集:「她好生生的在這兒,沒有掉入海中。」殷素素道:「張五哥,咱倆死在一塊。」張翠山道:「是的,素素,咱倆死在一塊。」 若是在尋常的境遇之下,兩人身份大不相同,縱有愛戀相悅之情,也決不能霎時間兩心如一。這時候兩人相抱在一起,眼看四周圍漆黑一團,船身格格響個不停,隨時都能碎裂,心中卻感到說不出的甜蜜喜樂。張翠山和謝遜一番對掌,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被殷素素的柔情一激勵,立時精神大振,任那浪濤左右衝擊,始終將舵掌得穩穩地,決不搖晃。 船上的聾啞舟子已盡數被沖入海中,這場狂風暴雨說來便來,事先竟無絲毫朕兆,原來是海底突然地震,帶同海嘯,氣流一加激盪,更惹起了一場龍捲風來。若不是謝遜和張翠山均是身負罕有的武功,如何抵擋得住?幸好那船又造得分外堅固,雖然船上的艙蓋,甲板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卻安慰無恙。 頭頂烏雲滿天,大雨如注,四下裏波濤山立,這當兒那兒還分得出東南西北?其實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檣盡折,船隻已無法駕駛。謝遜清理了艙面,走到後梢,說道:「張兄弟,真有你的,讓我掌舵吧。你兩個到艙裏歇歇去。」張翠山站起身來,將舵交了給他,攜住殷素素的手,剛要舉步,驀地裏一個大浪飛到,將他兩人衝出船舷之外。這個浪頭來得極其突兀,事先竟是不及防備。 張翠山待得驚覺,已是身子凌空,這一落下去,腳底便是萬丈洪濤,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繩索套住,只覺身子忽地向後飛躍,衝浪冒水,倒退回來。原來謝遜及時發覺,拾起腳下的一根帆索,捲了他二人回船。砰砰兩聲,兩人摔在甲板之上。 這一下死裏逃生,張殷二人固是大出意外,謝遜也是暗叫一聲:「僥倖!」若不是腳邊恰好有這麼一根帆索,便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以相救了。張翠山扶著殷素素走進艙中,船身雖然仍是一時如上高山,片刻間似瀉深谷,但二人經過適才的危難,對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張翠山懷中,湊在他耳邊說道:「五哥,我倘若能不死,我要永遠跟著你在一起。」張翠山心情激盪,道:「我也正要跟你說這一句話,天上地下,人間海底,我倆都要在一起。」殷素素重複了一句:「天上地下,人間海底,我倆都要在一起。」兩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暗暗感激這場海嘯。 在謝遜心中,卻是連珠價的不住叫苦,不論他武功如何高強,對這狂風驚浪,卻是半點法子也沒有,只有將自己交在它手中,任它隨意擺佈。這一場大海嘯,一直發作了七個多時辰,方始漸漸止歇。天上烏雲慢慢散開,露出星月之光。張翠山走到船梢,說道:「謝前輩,多謝你救了咱二人的性命。」謝遜冷冷的道:「這話不用說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還在賊老天的手中。」張翠山一生之中,從沒聽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一個「賊」字,心想此人的憤世,可說已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但轉念一想,這葉孤舟,飄蕩在無邊大海之上,看來多半無倖。他剛和殷素素傾心相愛,對這世界加倍的留戀,便似剛在玉杯中啜到一滴美酒,立時便要被人奪去,「造化弄人」這四個字的意境,隨著謝遜那「賊老天」這一罵,是更加深深的體會到了。 他嘆了口氣,接過謝遜手中的舵來。謝遜累了一晚,自到艙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張翠山身旁,仰頭望著天上的星辰,順著北斗星的斗杓,找到了北極星,只見座船順著海流,正向正北飄行,說道:「五哥,咱的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啊。」張翠山道:「是啊,最好是向西,那麼咱便有回歸家鄉之望。」殷素素出了一回神,道:「若是它無止無息的向東,不知會到那裏。」張翠山道:「向東是沒有盡頭的海,只須飄浮得七八天,咱們沒清水喝……」殷素素陶醉在目前的初戀滋味之中,不願去想這種煞風景的事,說道:「我聽人說過,東海上有一座仙山,山上有長生不老的仙人,我們說不定便到了仙山島上,遇到了美麗的女仙……」她抬頭望著天上的銀河,說道:「說不定這船飄啊流啊,到了銀河之中,於是我們看見牛郎織女在鵲橋上相會。」張翠山笑道:「我們便把這艘船送給了牛郎,他想會織女時,便可坐船渡河去見她,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會。」殷素素道:「將船送了給牛郎,我和你要相會時坐什麼啊。」張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間海底,咱倆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要渡什麼銀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臉上便似開了一朵花,拿著張翠山的左手,輕輕撫摸。 兩人沉迷在許許多甜美的念頭之中,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又覺得一句話也不必說,過了良久良久,張翠山低頭望了她一眼,只見她雙目中淚光瑩瑩,臉有淒苦之色,訝道:「你想起了什麼?」殷素素低聲道:「在人間,在海底,我或許能和你在一起,但將來我二人死了,你會上天,我……我……我卻要入地獄。」 張翠山道:「胡說八道。」殷素素嘆了口氣道:「我自己知道的,我這一生做的惡事太多,胡亂殺的人不計其數。」張翠山心中一驚,隱隱覺得自己跟她邪正殊途,實非良配,可是一來傾心已深,二來在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計及日後之事?安慰她道:「以後你改過遷善,多積功德,常言道: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過了一會,忽然輕輕唱起歌來。 她唱的是一曲「山坡羊」,元時曲調盛行,那「山坡羊」的曲子,自南至北,到處皆歌,只是詞句各有不同而已,只聽她唱道:「他與咱,咱與他,兩下裏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杵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裏去炸。唉呀由他,只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過死鬼帶枷?唉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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