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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十五回 狂風海嘯

  張翠山心下一驚,隱隱覺得,若是和殷素素再相處下去,只怕自己要管不住自己,謝遜是一個強敵,殷素素是一個強敵,而自己內心中的心猿意馬,更是一個強敵,這種危機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離開越好,當下強抑怒火,說道:「謝前輩,在下言而有信,決不洩漏前輩行蹤。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對任誰也不吐露今日的所見所聞。」謝遜道:「張五俠是俠義名家,一諾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間早有傳聞。但我姓謝的在二十五歲立過一個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說著伸出左手,張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見他手掌上小指和無名指齊根斬斷,只剩下三根手指。

  謝遜臉上殊無激動之色,說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愛的一個人欺騙了我,害得我身敗名裂,家破人亡,母親妻兒,一夕之間盡數死去。因此我斷指立誓,我姓謝的有生之日,決不再信任一個人。今年我四十五歲,二十年來,我只和禽獸為伍,我相信禽獸,不相信人。二十年來我不殺禽獸只殺人,我茹素食齋,不食禽獸之肉,但人肉卻吃得津津有味。」

  張翠山打了個寒戰,心想怪不得他彈這曲「廣陵散」時,琴韻中充滿了如此淒涼的心聲,又怪不得他身負絕世武功,江湖上卻默默無聞,絕少聽人說起,想是他二十五歲上所遭之事定是慘絕人寰,以致他憤世嫉俗,離群索居,將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來對謝遜的殘忍暴虐痛恨無比,這時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他沉吟片刻,說道:「謝前輩,你的深仇大恨,想來已經報復了?」

  謝遜道:「沒有。害我的人武功極高,我打他不過。」張翠山和殷素素不約而同「咦」的一聲,說道:「比你還要厲害?這人是誰?」謝遜道:「我幹麼要說他的名字,自取其辱?倘若不是為了這一場深仇大恨,我何必搶這屠龍寶刀?何必苦苦的去想這刀中的祕密?張五俠,我一見你,便跟你投緣,照我平日的脾氣,決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讓你二人多活幾年,這大破我常例之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

  殷素素道:「什麼多活幾年?」謝遜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寶刀中的祕密,離島之時再將你二人殺死。我遲一天想出來,你們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這把刀也不過沉重鋒利,烈火不損,其中有什麼祕密?什麼『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也不過說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稱王稱霸吧了。」謝遜嘆道:「假如真是如此,咱三個就在荒島上守一輩子吧。」突然間臉色慘然,心情沮喪,覺得殷素素這幾句話確是實情,那麼報仇之舉,看來是終生無望了。

  張翠山見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說幾句安慰的話,那知謝遜噗的一聲,吹熄了蠟燭,說道:「睡吧!」跟著長長的嘆了口氣,這嘆聲之中,充滿著無窮無盡的痛苦、無邊無際的絕望,竟然不似人聲,便像一隻受了重傷的野獸,臨死時的悲嗥一般。這聲音混在船外的波濤聲中,張殷二人聽來,都是暗暗心驚。

  海風一陣陣的從艙口中吹了進來,殷素素衣衫單薄,過了一會,漸漸的抵受不住,身子輕輕顫抖。張翠山低聲道:「殷姑娘,你冷麼?」殷素素道:「還好。」張翠山除下長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接了過來披在肩頭,感到長袍中還帶著張翠山身上的溫暖,心頭甜絲絲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在張翠山心中,卻是在盤算脫身之計,想來想去,出路只有一條:「不殺謝遜,不能脫身。」

  他側耳細聽,在洶湧澎湃的浪濤聲中,聽得謝遜鼻息凝重,顯已入睡,心想:「此人自稱立下重誓,一生決不信人,但他和我同臥一船,竟能安心睡去,何以不怕我下毒手加害?難道他有恃無恐,決不將我放在心上嗎?不管如何,只好冒險一擊。否則此人說得出做得到,稍有遲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著他葬送在荒島之上。」於是輕輕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講一句話,那知黑暗之中看不清楚,殷素素適又於此時轉過臉來。兩個人兩下裏一湊,張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在右頰上吻了一下。

  張翠山大吃一驚,待要分辯此舉並非自己輕薄,卻又不知如何說起。殷素素滿心喜歡,將頭斜靠在他的肩頭,霎時之間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但願這船在汪洋大海中無休無止的前駛,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覺張翠山的口唇又湊在自己耳旁,低聲道:「殷姑娘,你別見怪。」殷素素早羞得滿臉如一朵大紅花一般,也低聲道:「你喜歡我,我很是高興。」她雖然行事任性,殺人不眨眼,但遇到了這種兒女之情,竟也和初嘗愛戀滋味的妙齡姑娘一般,心中又驚又喜,又慌又亂,若不是在黑暗之中,連這句話也是不敢說的了。

  張翠山怔了一怔,沒料到自己一句道歉,卻換來了對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嬌艷無倫,自從初見,即對自己脈脈含情,這時在這短短的九個字中,更是表達了傾心之忱,張翠山血氣方剛,雖然以禮自持,究也不能無動於衷,只覺得她身子軟軟的倚在自己肩上,淡淡的幽香,一陣陣的送進鼻管中來,待要對她說幾句溫柔的話,忽地心中一動:「張翠山,大敵當前,何以竟是如此把持不定?恩師的教訓,難道都忘得乾乾淨淨了?便算她和我兩情相悅,她又於我俞三哥有恩,但終是出身邪教,行為不正,須當稟明恩師,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豈能在這暗室之中,效那邪褻之行?」想到此處,身子突然坐直,低聲說道:「咱須得設法制住此人,方能脫身?」

  殷素素心中正在迷迷糊糊地,忽然聽他這麼說,不由得呆了一呆,道:「怎麼?」張翠山低聲道:「咱們雖然身處險境,行事仍當光明正大,若當他睡夢之中忽施暗襲,非大丈夫所當為。我叫醒他,跟他比拚掌力,你立即用金針射他穴道。雖是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但咱們和他武功相差太遠,只好佔這個便宜。」這幾句話說得聲細如蚊,他口唇又是緊貼在殷素素耳上而說,那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謝遜坐在後艙卻已哈哈一笑,說道:「你若是忽施偷襲,我姓謝的雖是一般的不能著你道兒,總是還有一線之機,現在偏偏要什麼光明正大,保全名門正派的俠義門風,當真是自討苦吃了。」這個「了」字剛出口,身子一晃,已欺到張翠山身前,輕飄飄的一掌,拍向他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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