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二〇


  只聽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盜去了的,咱們正要追回來,教主……教主……」那慈和的聲音道:「喂,那屠龍刀呢?」這句話顯是對著德成說的了。德成卻不答話,跟著噗的一聲響,有人倒在地下,俞岱岩心道:「糟糕,德成遭了他們毒手。」他明知眼前事有蹊蹺,自己孤身一人,只怕非對方之敵,但既插上了手,決不能袖手旁觀,心想:「臨事畏縮,非丈夫也。」正要躍將出去問個明白,忽聽一人冷冷的道:「這人已嚇死了,搜他身邊。」

  俞岱岩一驚:「怎麼便嚇死了?」但聽得衣衫悉率之聲,又有人體翻轉之聲,那聲音柔和的人道:「稟報教主,這人身邊無甚異物。」過了半晌,海沙派中領頭的人顫聲道:「教……教主,明明是他盜去的,咱們決不敢隱瞞……」聽他聲音,那是在教主威嚇的眼光之下,驚得心膽俱裂。這恐懼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入俞岱岩耳中,他雖藝高人膽大,但聽著也不禁有不寒而慄之感,又想:「那寶刀明明是德成握在手中,怎地不見了?」

  只聽那聲音慈和的人道:「你們說這刀是他盜去的,怎會不見?定是你們暗中收藏了起來。這樣吧,誰先把真相說了出來,我饒他不死。你們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誰先說,誰便活命。」廟中寂靜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領:「啟稟教主,咱們當真不知,不過咱們一定出力追查真相……」那聲音冷冷的教主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那聲音慈和的人卻說:「誰先稟報真相,就留誰活命。」過了一會兒,海沙派中無一人說話,突然一人叫道:「咱們找尋寶刀,確是不見影蹤,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個死,今日跟你拚了,瞧白眉教……」一句話沒說完,驀地止歇,竟是無聲無息的便送了性命。

  只聽另一人道:「適才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救了這老兒出來,那漢子輕功甚是了得,這會兒卻已不知去向,那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那教主「嗯」了一聲,道:「留下這人的命。」但聽風聲颯然,出了廟門,一聲清嘯,已起於數十丈之外。俞岱岩急道:「我在這裏,不須多傷無辜性命。」他知道教主的部屬便要對海沙派眾人施展殺手,於是從神像腹中躍出。

  但海神廟中了無聲息,竟似沒半個人影。俞岱岩四下一望,只見各人好端端的站著,只是一動也不動,顯得十分的陰森詭異。俞岱岩大奇,再點燃神檯上的燈燭,不禁吃了一驚,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原來海沙派的二十餘人一齊站著,顯是被人點中了穴道,各人臉上神色個個顯得極是可怖,燭光照射之下,饒是俞岱岩見識多廣,也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暗想:「那白眉教的教主不知是如何三頭六臂的人物,這些海沙派的人眾看來個個都是桀驚悍猛的梟士,但一見這教主竟嚇成這等模樣。」於是伸手到身旁那人的「華蓋穴」上一推,想替他解開穴道。

  那知觸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動,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沒了呼吸,原來已被點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見海沙派的二十餘條大漢,人人均已死於非命,只有一人委頓在地,不住喘氣,自是最後那個說話之人,得蒙教主留下性命。俞岱岩驚疑不定:「我聽那教主說『留下這人的命』,便知情形不對,立時挺身出來。這只是一轉眼的時光,但對方竟能對二十餘人施了毒手,手法之快,實是罕見罕聞。」他扶起那沒死的海沙派鹽梟來,問道:「白眉教是什麼邪教?他們教主是誰?」連問了幾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痴痴呆呆。俞岱岩一搭他手脈,發覺他脈息紊亂,看來性命雖然留下,卻已給人使重手震斷了幾處脈絡,變成了不會說話、不會轉念的白痴。

  這時俞岱岩不驚反怒,心想:「何物白眉教,下手竟是這般毒辣殘酷?」但想對方武功極高,自己單騎匹馬,實非其敵,心下略加盤算,決意先趕回武當山,請示師父,查明白眉教的來歷,然後武當七俠連袂東下,和那白眉教鬥上一鬥。他想;白眉教再厲害,自己師兄弟七人聯手,總可應付得了,總不須師父親自出馬。

  但見海沙派眾人一個個死於非命,心下慘然不忍,又見廟中白茫茫的一片,猶似堆絮積雪,到處都是毒鹽,心想:「這群人不做好事,到頭來惡人還有惡人磨,但屍橫枯廟,只怕不知情由的百姓闖了進來,再遭禍殃。」於是撿起兵刃,在廟後的菜地挖了一個大坑,將屍首一一放入。他搬動屍首時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沾上毒鹽,或是將毒鹽吸入肺中,搬了十餘人後,再提起一人時,突然身上向前微微一俯。

  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普通身材,並非魁梧奇偉之輩,何以如此沉重?俞岱岩提起他身子一看,見他背上長長一條傷口,忙探手到傷口中一摸,著手冰涼,取出一把刀來。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來斤,正是許多人捨生忘死、拚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寶刀。原來海東青德成斗然間見到白眉教教主,心中向來震於他的威名,一驚之下,魂飛膽裂,竟爾嚇死,那屠龍刀從手中跌將下來,砍入海沙派一名鹽梟的後心。只因此刀既沉重,刀鋒銳,一跌之下,直沒入體。白眉教教主的下屬搜索各人身邊時,自是不能發覺,若非俞岱岩一念之善,埋葬被害各人的屍體,說不定這柄震撼武林的屠龍寶刀,就此湮沒無聞了。

  俞岱岩拄刀而立,四顧茫然,尋思:「此刀雖然是武林至寶,但我看來,實是不祥之物,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梟,個個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給師父,請他老人家發落。」

  於是將德成及眾鹽梟屍體拋入坑中,生怕廟中毒鹽飛揚,為害人畜,索性放一把火,將那海神廟燒了。他將屠龍刀拂拭乾淨,在熊熊大火之旁細看,但見那刀烏沉沉的,非金非鐵,不知是何物所製,自刀頭以至刀柄,隱隱有一道碧痕。他眼見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鍊,但此刀竟是絲毫無損,實是異物,心下又想:「此刀如此沉重,臨敵交手之時,如何施展得開?便說關王爺神力過人,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於是珍重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處默祝道:「德老丈,我並非覬覦此刀。但屠龍刀乃天下異物,如落入惡人手中,助紂為虐,貽禍人間。我師父至大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

  他將包袱背在背上,邁開步子,向北疾行。走不到半個時辰,已至江邊,星月微光照映水面,點點閃閃,宛似滿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裏並無船隻。俞岱岩沿江東下,又走一頓時分,只見前面燈火閃爍,有一隻漁船,在離岸十餘丈之處捕魚。俞岱岩叫道:「打漁的大哥,費心送我過江,當有酬謝。」只是那漁船相距過遠,船上的漁人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叫聲,竟不理睬。俞岱岩吸一口氣,縱聲而呼,他二十年的內力修為,這叫聲遠遠傳了出去。過不多時,只見上流一艘小船沿江而下,張著風帆,順風駛到岸邊,把舵的梢公說道:「客官要過江麼?」俞岱岩喜道:「正是,相煩梢公大哥方便。」那梢公道:「單放一趟,須得一兩銀子。」俞岱岩雖覺稍貴,但急於趕路,也不來跟他計較,說道:「好罷,便是一兩銀子。」縱身一躍,跳到了船上,船頭登時向下一沉。那梢公沒有防備,吃了一驚,說道:「這般沉重,客官,你身上帶著什麼啊?」俞岱岩取出一錠銀子,交了給他,笑道:「沒什麼,是我身子蠢重,快開船吧!」那梢公一臉懷疑之色,目不轉睛的瞧著他背上包袱。

  那船順風順水,斜向東北過江,行駛甚速。航出里許,忽聽遠處雷聲隱隱,轟轟之聲大作。俞岱岩道:「梢公,要下大雨了吧?」那梢公笑道:「這是錢塘江的夜潮,順著潮水一送,轉眼便到對岸,比什麼都快。」俞岱岩放眼東望,只見天邊一道白線,滾滾而至。潮聲愈來愈響,所謂「十萬軍聲夜半潮」,當真是如千軍萬馬一般。他心想:「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今日大開眼界,也不枉了辛苦這一遭。」只見江浪洶湧,遠處一道水牆疾推而進。俞岱岩正瞧之際,不禁「咦」的一聲,只見潮峰之頂,一艘帆船乘浪衝至,那船的白帆上繪著一隻血色大手,伸開五指,似乎要迎面抓來,這情景詭異可怖,夜半斗然見到,令人不自禁的心中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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