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一一


  少林寺這等隆重的迎接來客,可說是極為罕有,過去縱然是官府大員或是名重武林的豪俠到來,也不過是方丈和無色、無相親自出迎而已,心禪堂七老是決計不見外客的。原來那日何足道悄入羅漢堂,在降龍羅漢手中留下簡帖,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無色、無相等大為震驚。數日後潘天耕等自西域趕到,說起此事,寺中各位高僧更增了一層戒心。要知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遙遠,百餘年來極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問,但寺中眾高僧均知,當年遠赴西域支派的那位師叔祖,武功上實有驚人的造詣,他傳下的徒子徒孫自亦不同凡響。這時聽潘天耕等言語之中,對崑崙三聖絲毫不敢輕視,真所謂善著不來,來者不善,寺中外觀上一如其常,不動聲色,但暗中卻防範得極是嚴謹,並傳下師旨,五百里以內的僧俗弟子,一律歸寺聽調。初時眾人也道崑崙三聖乃是三個老頭,後來聽潘天耕等一說,方知只是一人,至於容狀年紀,潘天耕等也毫不知情,只知他自負琴劍棋三絕而已。彈琴奕棋兩項,馳心逸性,這是禪宗所忌,少林寺眾僧是向來不理的,這數日之中,凡是精於劍術的高手,無不加緊磨練,要和這個號稱「劍聖」的狂人一較高下。

  潘天耕師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自當由自己手裏了結,因此每日騎了駿馬,在山前山後巡視,一心要攔住這個崑崙三聖,打得他未進寺門,先就望風披靡,然後再回到寺中,和各僧侶較量一下,瞧中州、西域兩派,到底是誰強誰弱。那知石亭中一戰,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鎩羽而遁。天鳴禪師一得訊息,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臨榮辱盛衰的大關頭,「天下武學之源」這千年來的令譽,決不能在自己手中毀卻,但心忖自己和無色、無相的武功,未必能強於潘天耕等三人多少,這才不得不請出心禪堂七老來押陣。但心禪七老的功夫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誰也不知,是否真能在緊急當中出手制得住這崑崙三聖,在方丈和無色、無相三人心中,也只是胡亂猜測罷了。

  且說老方丈見到何足道和郭襄,合什說道:「這一位想是號稱琴劍棋三絕的何居士了,老僧未能遠迎,還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禮,說道:「晚生滋擾寶剎,甚是不安,驚動眾位高僧出寺相迎,更是何以克當?」天鳴心道:「這狂生說話倒不狂啊。瞧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年紀,怎能有如此深厚的內功?」於是又道:「何居士不用客氣,請進奉茶。這位女居士嘛……」言下頗有為難之色。何足道一聽他言中之意是要拒絕郭襄進寺,狂生之態陡然顯露,仰天大笑,說道:「老方丈,晚生到寶剎來,本是受人之託,來傳一句言語。這句話一說過,原想拍手便去。但寶剎重男輕女,莫名其妙的清規戒律未免太多,晚生頗有點看不過眼。須知佛法無邊,眾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滯礙。」

  天鳴禪師是位有道高僧,心地明澈,寬博有容,一聽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謝居士指點,我少林寺強分男女,倒顯得小氣了。如此請郭姑娘一併光降奉茶。」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想:「你這張嘴倒會說話,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見天鳴方丈向旁一讓,伸手肅客,正要舉步進寺,忽見天鳴左首一個乾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說道:「單憑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捨棄千年來的規矩,雖無不可,卻也要瞧說話之人是否真是大有本事,還是只不過浪得虛名。何居士請留一手,讓眾僧侶開開眼界,也好令合寺心服,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規矩,是由誰而毀。」這人正是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他說話聲音洪亮,聽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響,顯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潘天耕等三人聽了,臉上微微變色。要知無相這幾句話中,顯是含有瞧不起潘天耕等三人之意,謂何足道雖然擊敗三人,卻也未必便有過人的本領。

  郭襄見無色禪師臉帶憂容,心想這位老和尚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道和少林寺僧眾為了我而爭鬥起來,不論那一方輸了,我都要過意不去,於是朗聲說道:「何大哥,我又不是非進少林寺不可,你傳了那句話,這便去罷。」她伸手指著無色道:「這位無色禪師是我好朋友,你們兩家不可傷了和氣。」何足道一怔,道:「啊,原來如此。」他轉向天鳴,說道:「老方丈,貴寺有一位覺遠禪師,是那一位?在下受人之託,有句話要轉告於他。」天鳴低聲道:「覺遠禪師?」原來覺遠在寺中地位低下,數十年來隱身藏經閣中埋頭讀書,沒沒無聞,從來沒人在他法名之下加上「禪師」兩字,是以天鳴一時竟沒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啊,看守楞伽經失職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與楞伽經一事有關麼?」

  何足道搖頭道:「我不知道。」天鳴向一名傳事的弟子道:「叫覺遠來見客。」那弟子領命匆匆而去。

  無相禪師又道:「何居士號稱琴劍棋三聖,想這『聖』之一字,豈是常人所敢居?何居士於此三者自有冠絕天人的造詣。日前留書敝寺,說欲顯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不吝賜教,讓咱們瞻仰瞻仰絕技?」何足道搖頭道:「這位姑娘既已說過,咱們兩家便不可傷了和氣。」無相怒氣勃發,心想你留書於先,事到臨頭,卻來推託,千年以來,有誰敢對少林寺如此無禮?何況潘天耕等三人敗在你的手下,江湖上傳言出去,說是少林派的大弟子輸了給你,你這「劍聖」兩字,豈不是叫得更加響了?看來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對手,非自己親自出馬不可。當下踏上兩步,說道:「比武較量,也不是傷了和氣,何居士何必推讓?」回頭向達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劍來!咱們領教領教『劍聖』的劍術,到底聖到何等地步?」

  寺中各種兵刃,早已備妥,只是列隊迎客之際,不便取將出來,以免徒嫌小氣,那弟子聽無相一吩咐,一轉身便取了七八柄長劍出來,雙手橫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說道:「何居士是使自攜的寶劍?還是借用敝寺的尋常兵刃?」何足道不答,俯身拾了一塊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了起來,頃刻之間,畫成了縱橫各一十九道的一張大棋盤。經緯界線筆直,猶如用界尺界成一般,每一道線都是深入石板一寸有奇。這石板乃是以少室山的青石舖成,堅硬如鐵,數百年人來人往,從未磨耗半點,他隨手用一塊石子揮畫,竟然深陷盈寸,這份內功,少林寺中看來無人能及,只聽他笑道:「比劍太嫌霸道,琴音無法比併,大和尚既然高興,咱們便下一局棋如何?」

  這一手裂石為局的驚人絕技一露,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堂七老,無一面面相覷,心下駭然。天鳴禪師知道如此渾雄的內力,寺中無一人及得,他心地光風霽月,對勝負也不如何介懷,正要開口認輸,忽聽得鐵鍊拖地之聲,叮噹而來,只見覺遠挑著一對大鐵桶,後面隨著一個長身少年,走到天鳴跟前。覺遠單掌行禮,說道:「謹奉老方丈呼召。」天鳴道:「這位何居士要見你,有句話跟你說。」覺遠回過身來,一看何足道,卻不相識,說道:「小僧便是覺遠,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畫好棋局,棋興勃發,說道:「這句話慢慢再說不遲,那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對奕一局?」其實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此人生平對琴劍棋三項,都是愛到發痴,興之所到,連天榻下來也是置之度外,既然想到奕棋只求有人放對,早忘了比試武功之事。天鳴禪師道:「何居士畫石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見,敝寺僧眾,盡皆甘拜下風。」覺遠聽了天鳴之言,再看一眼青石板上的大棋局,這才知眼前此人竟是來寺獻示武功,當下不動聲色,挑著那擔大鐵桶,吸一口氣,將畢生所練的勁力都下沉雙腿,在那棋局的界線上一步步的走了過去。

  只見他腳上鐵鍊拖過之處,石板上竟被他拖出一條五寸來寬的痕子,何足道所畫的界線,登時隨抹隨滅。眾僧一見,忍不住大聲喝起采來。天鳴、無色、無相等人,更是驚喜交集,那想得到這個痴痴呆呆的老僧,身上竟有這等深厚的內功,自己和他同居一寺數十年,卻沒瞧出半點端倪。要知一人內力再強,欲在石板上踏出印痕,本是決不可能,只因覺遠肩頭挑了一對大鐵桶,桶中裝滿了水,何慮五六百斤之重,這幾百斤的巨力以他肩頭傳到腳上的鐵鍊,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鑿子在石板上敲鑿一般,這才能鏟去何足道所刻的界線,倘若覺遠空身而行,那便萬萬不能了。但雖是有力可借,終也是極罕見的神功。

  何足道不待他鏟完縱橫一共三十八道的界線,大聲喝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內功,在下可不及你!」覺遠鏟到此時,丹田中真氣雖是愈來愈盛,但兩腿終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聽他這麼一喝,當即止步,微笑吟道:「一坪袖手將置之,何暇為渠分黑白?」何足道道:「不錯!這局棋不用下,我已是輸了。我領教領教你的劍法。」說著刷的一響,從瑤琴底下抽出一柄長劍,劍尖指向自己胸口,劍柄斜斜向外,這一招起手式實是怪異之極,竟似迴劍自戕一般,天下劍法之中,絕無如此不通的一招。覺遠道:「老僧只知唸經打坐,曬書掃地,武功一道可是一竅不通。」何足道卻那裏肯信?嘿嘿一聲冷笑,縱身近前,那長劍斗然間彎彎彈出,劍尖直刺覺遠胸口,出招之快真乃為任何劍法所不及。原來這一招不是直刺,卻是先聚內力,然後蓄勁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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