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郭襄限於年歲,武功雖不甚精,但她自幼所見所處,都是當世第一流的武學高手,見識是極高的,見何足道舉重若輕,以極巧妙的身法,閃避極剛猛的敵招,這等武功身法又是另成一家,和中土各家各派成名的武學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

  衛天望連發二十餘招,兀自不能逼得他出手,喉頭間猛地一聲低嘄,拳法忽變,出招遲緩,但拳力卻是凝重強勁。

  郭襄站在亭中,漸覺拳風壓體,於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

  何足道不敢再行只閃撲而不還招,將短劍往腰間一插,雙足一站,身子登時如淵渟嶽峙,喝道:「你會硬功,難道我便不會麼?」待衛天望雙掌推到,左手反臂一掌,以硬功對硬功,砰的一聲,衛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兩步,何足道卻是站在原地不動。

  衛天望自恃外門硬功當世少有敵手,豈知對方硬碰硬的反擊,毫不借勢取巧,竟以硬功將自己震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氣,大喝一聲,又是雙掌劈了過來。

  何足道也是一聲猛喝,反擊一掌,喀喇喇響聲過去,只震得亭子頂上的破洞中泥沙亂落。

  衛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樁站住。他對了這兩掌,頭髮蓬亂,雙睛凸出,模樣甚是可怖,雙手抱著丹田,運了幾口氣,只見他胸口陷入,肚子脹起有如皮鼓,全身骨節格格亂響,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緩緩走來。

  何足道見了他這等聲勢,知他這一擊之中,將顯示畢生功力,卻也不敢怠慢,調勻真氣,以待敵勢。

  衛天望慢慢走到了離何足道身前四五尺之處,本該發招,可是他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兩步,直到與何足道面對而立,幾乎呼吸相接,這才雙拳驟起,一掌擊向敵人面門,另一掌卻按向對方小腹。這一次他雙掌錯擊,要令何足道力分而散,招勢掌力,兩臻絕妙。

  何足道也是雙掌齊出,交叉著左掌和他左掌相接,右掌和他右掌相接,但掌力之中,卻是分出一剛一柔。

  衛天望但覺擊向他小腹的一掌如著無物,擊他面門的右掌卻似碰到了銅牆鐵壁,心下甫覺不妙,猛地裏一股巨力撞來,推著他的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

  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對力,力弱者傷,中間實無絲毫迴旋的餘地,不論衛天望拿樁站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擊回來,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須迫得他口噴鮮血。

  潘天耕和方天勞齊聲叫道:「出掌!」兩人相對著各推出一掌,兩股掌力構成一道軟牆,衛天望跌出來時背心在那掌力的氣流上一靠,這才不致受傷,但五臟翻動,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氣緩不過來,登時委頓不堪。

  那紅臉矮子方天勞見衛天望竟吃了這般大的苦頭,心下暗自驚怒,但臉上仍是笑嘻嘻的說道:「閣下掌力之強,真乃世所少見,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說到掌力的剛猛渾厚,又有誰能及得爹爹的降龍十八掌?你們這崑崙三聖僻處荒山,井底觀天,夜郎自大,總有一日叫你們見識見識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心中驀地一酸,原來這時她想到要方天勞等見識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親而是楊過。只聽方天勞又道:「小老兒不才,再來領教領教閣下的劍法。」

  何足道道:「方兄對郭姑娘很是客氣,在下可沒怪你,咱們不用比了。」

  郭襄一怔:「你給那姓衛的吃這番苦頭,原來是為了他對我不客氣?」

  方天勞走到坐騎之旁,從布囊中取出一柄長劍,刷的一響,拔劍出鞘,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嗡嗡之聲,良久不絕。他一劍在手,笑容忽斂,左手捏個劍訣,平推而出,訣指上仰,右手劍朝天不動,正是那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師兄既要逼我動手,就拿郭姑娘這柄短劍跟你試幾招。」說著抽出半截短劍。那短劍本不過二尺來長,給衛天望以指截斷後,劍刃只餘下七八寸,而且平頭無鋒。連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舊拿著劍鞘,右手舉起半截斷劍,斗然搶攻。這一下出招快極,方天勞眼前白影一閃,何足道已連攻三招,雖因斷劍太短,傷不著他,但方天勞已自暗暗心驚,心想:「這三招來得好快,真是教人猝不及防,那是什麼劍法?他手中拿的若是長劍,只怕此刻我已血濺當場。」

  何足道三招一過,向旁竄開,凝立不動,方天勞當即展開劍法,半守半攻,如遊龍般搶到。何足道閃身相避,只不還手。突然百忙中又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勞手忙足亂,他卻又已縱身躍開。

  方天勞怒氣漸增,一柄劍使將開來,白光閃閃,莫瞧他身材矮小,這劍法上的造詣卻果真不低。

  郭襄心道:「這老兒招數剛猛狠辣,和那姓衛的掌法是同一條路子,只是帶了三分靈動之氣,卻更加厲害些……」正想到此處,忽聽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個「了!」字剛脫口,但見他左手劍鞘一舉,快逾電光石火,撲的一聲輕響,已用劍鞘套住了方天勞長劍的劍頭,右手斷劍跟著遞出,直指他的咽喉。

  方天勞長劍不得自由,無法迴劍招架,眼睜睜的瞧著斷劍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長劍,就地一滾,才閃開了這一招。

  方天勞滾在一旁,尚未躍起,但見人影一閃,潘天耕已縱身過來,抓住長劍劍柄,一抖一抽,脫出劍鞘,何足道與郭襄同時喝了聲采:「好身法!」這臉有病容的老頭始終不發一言,想不到武功竟是三人之首。何足道道:「閣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頭向郭襄道:「郭姑娘,自從日前聞你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請你品評品評。」郭襄道:「什麼曲子啊?」何足道盤膝坐下,將瑤琴放在膝上,理絃調韻,便要彈琴。潘天耕道:「閣下連敗我兩位師弟,姓潘的還欲請教。」何足道搖手道:「武功比試過了,沒有什麼餘味。我要彈琴給郭姑娘聽,這是一首新曲,你們三位愛聽,便請坐著,若是不懂,尚請自便。」於是左手按節撚絃,右手彈了起來。

  郭襄只聽了幾節,不由得又驚又喜,她自聽瑤琴以來,從未聽過如此古怪的曲子。原來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過的「考槃」,另一部分卻是秦風中的「蒹葮」之詩,兩個截然不同的調子,給他別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應一答,說不出的奇妙動聽,但聽那琴韻中奏著:「考槃在澗,碩人之寬。蒹葮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天一方……碩人之寬,碩人之寬……朔迴從之,道阻且長,朔遊從之,宛在水中央……獨寐寤言,永矢勿諼,永矢勿諼……」郭襄聽到這裏,心中驀地一動:「他琴中說的『伊人』,難道是我麼?這琴曲何以如此纏綿,充滿了思慕之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只是這琴曲實在編得巧妙,「考槃」和「蒹葮」兩首曲子的原韻絲毫不失,相互參差應答,卻大大的豐富華美起來。

  潘天耕等三人卻聽得半點不懂,他們不知何足道為人疏狂,性格中帶著三分書獃子的痴氣,既編了一首新曲,便巴巴的趕來要郭襄欣賞,何況這曲子也確實是為她而編,於是將眼前的大事也拋在腦後。但見他凝神彈琴,竟沒將自己三人放在眼裏,顯是對自己輕視已極,此可忍孰不可忍?潘天耕長劍一指,點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來,我跟你比劃比劃。」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聲之中,當真是神遊物外,似乎見到一個狷介的狂生在山澤之中漫遊,遠遠望見水中小島間站著一個溫柔的少女。於是不辭山遠水長,一股勁兒的過去見她……

  忽然間左肩上一痛,他登時驚覺,抬頭一看,原來潘天耕手中長劍指著他肩頭,輕輕刺破了一點兒皮膚,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劍傷人,但這一曲尚未彈完,俗人在旁相擾,實在大煞風景,當下抽出半截斷劍,噹的一聲,將潘天耕的長劍架開,右手卻仍是撫琴不停。這當兒何足道終於顯出了生平絕技,他一手彈琴,一手使劍,無法再行按絃,於是對著第五根琴絃運氣一吹,那琴絃便低陷下去,竟與用手按捺一般無異,右手彈奏,琴聲中自也分出宮商角徵羽五音,高下低昂,無不宛轉如意。

  潘天耕急攻數招,何足道順手應架,雙眼只是凝視琴絃,緊恐一口氣吹的部位不合,亂了琴韻。潘天耕愈怒,劍招越攻越急,但不論長劍刺向何方,總是給他輕描淡寫的擋開。郭襄聽著琴聲,心中樂音流動,對潘天耕的仗劍也沒在意,只是雙劍相交噹噹之聲,擾亂了琴聲。她雙手輕輕擊掌,打著節拍,皺眉對潘天耕道:「你出劍忽徐忽疾,難道半點不懂音韻嗎?喏,你聽著這節拍出劍,一拍一劍,那麼夾著琴聲之中就不會難聽。」潘天耕如何理她。眼見敵人坐在地下,單掌持著半截斷劍,眼光向自己瞧也不瞧,但自己兀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來,斗然間劍法一變,一輪快攻,兵刃相交的噹噹之聲,登時便如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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