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原來當郭襄滿十六歲做生日之時,楊過忽發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陽給她慶賀生辰。一時白道黑道上無數武林高手,衝著楊過的面子,都受邀趕到祝壽,即使無法分身的,也都贈送珍異賀禮。無色禪師請人帶去的生日禮物,便是這一對精鐵鑄成的羅漢。這對鐵羅漢肚腹之中裝有機括,扭緊彈簧之後,能對拆一套少林羅漢拳,那是百餘年前少林寺中一位異僧花了無數心血,方始製成,端的是靈巧精妙無比。郭襄覺得好玩,便帶在身邊,想不到今日從懷中跌將出來,終於給無色禪師認出了她的身份。郭襄適才所使的一招,分別學自各位師友,無一不是奧妙絕倫之作,最後一招少林拳法,便是從這對鐵羅漢身上學來。

  無色笑道:「格於敝寺歷代相傳的寺規,不能請郭二姑娘到寺中隨喜,務請包涵。」郭襄黯然道:「那沒有什麼,我問的事,反正也問過了。」無色又指著覺遠道:「至於這位師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釋。這樣吧,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們找一家飯舖,讓老和尚作個東,好好喝幾天酒,你說怎樣?」無色禪師在少林寺中位分極高,竟對郭襄這樣一個妙齡女郎如此尊敬,要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眾僧侶在旁聽了,心中都是暗暗稱奇。

  郭襄道:「大師不必客氣。小女子出手不知輕重,得罪了幾位師兄,還請代致歉意,這便別過,後會有期。」說著施了一禮,轉身下坡。無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正當坐關之期,沒能親來道賀,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臨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豈是相待貴客之道?」郭襄見他一番誠意,又喜他言語豪爽,也願和他結個方外的忘年之交,於是微微一笑,道:「走吧!」

  當下二人並肩下坡,走過立雪亭後,只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回首一看,只見張君寶遠遠在後跟著,卻是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張兄弟,你也來送客下山嗎?」張君寶臉上一紅,應了一聲:「是!」便在此時,只見山門前一個僧人大步奔下,他竟是全力施展輕功,跑得十分匆忙,無色眉頭一皺,說道:「大驚小怪的幹什麼?」那僧人奔到無色身前,行了一禮,低聲說了幾句話。無色臉色忽變,大聲道:「竟有這等事?」那僧人道:「老方丈請首座便去商議。」

  郭襄見無色臉上神色頗是為難,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說道:「老禪師,朋友相交,貴在知心,一些俗禮算得了什麼?你有要事便請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緣邂逅,咱們再喝酒論武,有何不可?」無色喜道:「怪不得楊大俠對你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這個朋友。」郭襄微微一笑,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當下兩人施禮而別,只見無色大袖飄飄,回向山門。

  郭襄循路下山,張君寶在她的身後,相距五六步,終是不敢和她並肩而行。郭襄道:「張兄弟,他們到底幹麼欺侮你師父?你師父一身精湛內功,怕他們何來?」張君寶走近兩步,說道:「寺中戒律精嚴,僧眾凡是犯了事的,都須受罰,倒不是故意欺侮師父。」郭襄奇道:「你師父真是個正人君子,天下從來沒這樣的好人,他又犯了什麼事?我瞧他一定是代人受過,要不,便是什麼事弄錯了。」張君寶嘆口氣道:「這事的原委姑娘其實也知道,還不是為了那部楞伽經。」郭襄道:「啊,是給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傢伙偷去的經書麼?」張君寶道:「是啊。那日在華山絕頂,小人得楊過大俠的指點,親手搜查了那兩人全身,自一下華山之後,再也找不到這兩個人的蹤跡。咱師徒倆無奈,只得回寺來稟報方丈和戒律堂首座。那部楞伽經是達摩祖師親手所書,戒律堂首座責怪我師徒經管不慎,以致失落無價之寶,重加處罰,原是罪有應得。」

  郭襄嘆了口氣,道:「那叫做晦氣,什麼罪有應得?」她比張君寶只大幾歲,但儼然以大姊姊自居,又問:「為了這事,便罰你師父不許說話?」張君寶道:「這是寺中歷代相傳的戒律,上鐐挑水,不許說話。我聽寺裏的老禪師們說,雖然這是處罰,但對受罰之人其實也大有好處。一個人一不說話,修為自是易於精進,而上鐐挑水,也可強壯體魄。」郭襄笑道:「這麼說來,你師父非但不是受罰,反而是在練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張君寶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師父和我十分感激,永遠不敢忘記。」郭襄輕輕嘆了口氣,心中說道:「可是旁人卻早把我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只聽得樹林中一聲驢鳴,郭襄那頭青驢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張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聲,招呼青驢近前。張君寶頗有不捨之情,卻又沒什麼話好說。郭襄知他心意,將手中那對鐵羅漢遞了給他,道:「這個給你。」張君寶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這……這個……」郭襄道:「我說給你,你便收下了。」張君寶道:「我……我……」郭襄將鐵羅漢塞在他的手中,縱身一躍,上了驢背。

  突然山坡石級上一人叫道:「郭二姑娘,且請留步。」正是無色禪師又從寺門中奔了出來,郭襄心道:「這個老和尚也忒煞多禮,何必定要送我?」只見無色行得甚快,片刻間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張君寶道:「你回寺中去,別在山裏亂走亂闖。」張君寶移身答應,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

  無色待他走開,從袍袖中取出一張紙箋來,道:「郭二姑娘,你可知道是誰寫的麼?」郭襄下了驢背,接過一看,見是一張詩箋,箋上墨瀋淋漓,寫著兩行字道:「十天後,崑崙三聖親赴少林寺,領教武林絕學。」筆勢挺拔遒勁,當真是力透紙背。郭襄看了,問道:「崑崙三聖是誰啊,這三個人的口氣倒大得緊。」無色道:「原來姑娘也不識得他們。」郭襄搖頭道:「我不識得。連『崑崙三聖』的名字也從沒聽爹爹媽媽說過。」無色道:「奇便奇在這兒。」

  郭襄道:「什麼奇怪啊?」無色道:「姑娘和我一見如故,這事自可對你實說。你道這張紙箋是在那裏得來的?」郭襄道:「是那崑崙三聖派人送來的麼?」無色道:「若是派人送來,那也沒什麼奇怪了。常言道樹大招風,我少林寺數百年來號稱是天下武學的發源之所,因此不斷有高手到寺中來挑戰較藝,那也不足為異。每次有武林中人到寺中,咱們總是好好款待,說到比武較量,能夠推託,便儘量推託。咱們做和尚的,講究的是勿嗔勿怒,不得逞強爭勝,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那還算是什麼佛家子弟麼?」郭襄點頭道:「那也說得是。」無色又道:「只不過武師們既然上得寺來,若是不顯一下身手,總是心不甘服。少林寺的羅漢堂,做的便是這門接待外來武師的幹當。」郭襄笑道:「原來大和尚專職是跟人打架。」無色苦笑道:「一般武師,武功再強,本堂的弟子們總能應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見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來試上一試。」郭襄笑道:「你倒看得起我。」

  無色道:「你瞧我把說話扯到那裏去啦。這張紙箋實不相瞞,是在羅漢堂上降龍羅漢佛像的手中取下來的。」郭襄奇道:「是誰放在佛像手中的?」無色搔頭道:「便是不知道啊。想我少林寺僧眾數百,若有人混進來,豈能無人看見?這羅漢堂中更是經常有八名子弟輪值,日夜不斷。剛才有人瞧見了這張紙箋後,飛報老方丈,都覺奇怪,因此召我回寺商議。」郭襄聽到這裏,已明其意,說道:「你疑心我和那什麼崑崙三聖串通了,我到寺外搗亂,那三個傢伙便混到羅漢堂中放這紙箋。是也不是?」無色道:「我既和姑娘見了面,自是絕無疑心,但老方丈和無相師兄他們,卻不能不錯疑到姑娘身上。也是事有湊巧,姑娘剛剛離寺,這張紙箋便在羅漢堂中出現。」

  郭襄道:「我跟你說過,我不認得這三個傢伙。大和尚,你怕什麼?十天之後他們若是膽敢前來,跟他們見個高下便了。」無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跟他們沒有干係,我便不用耽心了。」郭襄心知他實是一番好意,只怕崑崙三聖是自己的相識,那麼動手之際便有許多顧忌,唯恐得罪了好朋友,於是說道:「大和尚,他們客客氣氣來切磋武藝,那便罷了,否則好好給他們吃些苦頭。從這張字條上的口氣上看來,這三人可狂妄得很呢。」她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事,說道:「說不定寺中有誰跟他們勾結了,偷偷放上這樣一字條,也沒什麼希奇。」無色道:「這事咱們也想過了,可是決計不會。那降龍羅漢的手指離地有三丈多高,平時掃除佛身上灰塵,必須搭起高架。輕功再好的人,也不能躍到這般高處。寺中縱有叛徒,也不會有這樣好的功夫。」

  他越說越怪,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見見這崑崙三聖,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要瞧瞧他們和少林寺僧比試武藝,結果誰勝誰負,只是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來這場好戲是不能親眼得看見了。無色見她側頭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籌策,說道:「少林寺千年來經過了不知多少大風大浪,終於也沒給人家挑了,這崑崙三聖既是決意跟咱們過不去,少林寺也不能墮了千年來的威風。郭姑娘,半月之後,你在江湖上當可聽到音訊,且看崑崙三聖是否能把少林寺毀了。」他說到此處,壯年時的豪情勝慨,不禁又勃然而發。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這說話的樣子,算是佛門子弟麼?好,半月之後,我佇候好音。」說著翻身上了驢背。兩人相視一笑,郭襄催動青驢,得得下山,心中卻早打定主意,非瞧一瞧這場熱鬧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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