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引子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
  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爽,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天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看官,作這一首「無俗念」詞的,乃是南宋末年一位武學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處機,道號長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詞品」評論此詞道:「長春,世之所謂仙人也,而詞之清拔如此。」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讚譽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又說她「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不與群芳同列」。詞中所誦這美女是誰?乃是古墓派傳人小龍女。她一生愛穿白衣,當真如玉樹臨風,瓊苞堆雪,兼之生性清冷,實是當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無俗念」三字贈之,可說最妙不過。長春子丘處機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當年一見,便寫下這首詞來。

  這時丘處機逝世已久,而小龍女也已嫁與神鵰大俠楊過為妻。可是在河南少室山的山道之上,卻另有一位少女,正在低低念誦此詞。這少女約有十八九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騎著一頭瘦瘦的青驢,正沿著山道緩緩而上。她心中默想:「也只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這一個「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鵰大俠楊過了。她也不拉韁,任著那青驢信步而行,一路上山。過了良久,她又低聲吟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這少女衣飾淡雅,腰間懸著一把短劍,臉上頗有風塵之色,顯是遠遊已久,她正當詔華如花,喜樂之年,原該無憂無慮,可是容色間卻隱隱有一層懊悶之意,可見閒愁襲人,眉間心上,實是無計迴避。

  這少女姓郭,單名一個襄字,乃是大俠郭靖和女俠黃蓉的次女,有一個外號叫作「小東邪」。她一驢一劍,隻身漫遊,原是想排遣心中愁悶,豈知酒入愁腸固然是愁上加愁,而名山獨遊,一樣的也是愁思徒增。這時她正沿著河南少室山的山道而上,山勢頗為陡削,但山道卻是一級級寬大的石級,規模宏偉,工程甚是不小。這山道是唐時高宗為臨幸少林寺而開鑿,共長八里。郭襄騎著青驢委折四迴,只見對面山上五道瀑布飛濺而下,高與雲平,再俯視群山,已如蟻蛭。又轉過一彎,遙遙望見黃牆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郭襄望著那連綿的屋宇,出了一會神,心想:「少林寺向來是天下武學之源,但是華山兩次論劍,怎地五絕之中並無少林寺的高僧?難道寺中的和尚自忖沒有把握,生怕墮了威名,索性便不去與會?又難道眾僧侶修為精湛,名心盡去,武功雖高,卻不去和旁人爭強賭勝?」她下了青驢,緩步走到寺前,只見樹木森森,蔭蓋著一片碑林。這些石碑大半已經毀破,字跡糢糊,不知寫著些什麼。郭襄心想:「便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後也須磨滅,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字,卻是時間越久反而越加清晰?」一瞥眼間,只見一塊大碑上刻的是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釗,釗中對少林寺僧的立功平亂,頗為嘉許。

  原來唐太宗為秦王時,帶兵討伐王世充,少林寺的和尚投軍立功,最著者共有十三人。十三人中只有曇宗受封為大將軍,其餘十二人不願為官,唐太宗各賜紫羅袈裟一襲。郭襄神馳想像,心道:「當隋唐之際,少林寺的武功已名馳天下,數百年精益求精,這寺中臥虎藏龍,不知住著多少好手。」

  便在此時,忽聽得碑林旁的樹叢之後,傳出一陣鐵鍊啷噹之聲,又聽後一人誦唸佛經道:「是時藥叉共王立要,即於無量百千萬億大眾之中,說勝妙伽他日: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郭襄聽了這四句偈言,心念一動,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唸道:「由愛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只聽得那鐵鍊拖地和念佛之聲,漸漸遠去。

  郭襄低聲道:「我卻要問他一問,如何能離於愛,如何能無憂無怖?」隨手將青驢的韁繩在樹上一繞,撥開樹叢,追了過去。只見樹後是一條上山的小徑,一個僧人挑了一對大桶,口中念佛,緩緩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到和那僧人相距十餘丈處,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那僧人挑的是一對大鐵桶,每隻鐵桶都比平常的水桶大了三倍有餘,而那僧人頸中、手上、腳上,更是繞滿了粗大的鐵鍊,行走時鐵鍊拖地,不住發出聲響。這對大鐵桶本身便有數百斤,桶中裝滿了水,重量更是驚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請留一步,小女子有一言請教。」

  那僧人回過頭來,兩人相對,都是一愕。原來這僧人便是覺遠,三年以前,郭襄在華山絕頂曾和他有一面之緣。郭襄知他雖然生性迂腐,但內功深湛,不在當世任何一位最強的高手之下,當下說道:「我道是誰,原來覺遠大師。你如何變成了這等模樣?」覺遠點了點頭,臉上微微一笑,雙手合什行禮,並不答話,轉身便走。郭襄叫道:「覺遠大師,你不認得我了麼?我是郭襄啊。」覺遠又是回首一笑,點了點頭,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誰用鐵鍊綁住了你?如何這般虐待你?」覺遠左掌伸到腦後搖了幾搖,示意她不必再問。

  郭襄好奇心起,見了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個明白?當下飛步追趕,想搶在他面前攔住,豈知覺遠雖然全身帶了鐵鍊,又挑著一對大鐵桶,不論郭襄如何快步追趕,始終追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起,施展開家傳輕功,雙足一點,身子便如燕子般飛起,伸手往鐵桶邊上抓去。眼見這一抓必能抓中,不料落手之時,終究還是差了兩寸。郭襄叫道:「大和尚,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見覺遠不疾不徐的邁步而行,鐵鍊聲噹啷噹啷,有如樂音,越走越高,直至後山,郭襄直奔得氣喘漸急,仍是和他身子相距丈餘,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媽媽在華山之上,便說這位大和尚武功極高,當時我還不大相信,今日這麼一試,這才知爹媽的話果然不錯。」

  只見覺遠轉身走到一間小屋之後,將鐵桶中的兩桶水都倒進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說道:「大和尚,你莫非瘋了,挑水倒在井中幹麼?」覺遠神色平和,只搖了搖頭。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練一種高深的武功。」覺遠搖了搖頭。郭襄心中著惱,道:「我剛才明明聽得你在吟經,又不是啞了,怎地不答我的話?」覺遠合什行禮,臉上似有歉意,可是仍舊一言不發,挑了兩隻鐵桶,便下山去。郭襄探頭到井口一望,只見井水清澈,隱隱冒上來一股寒氣,也無什麼特異之處,怔怔的望著覺遠的背影,心頭充滿了疑雲。

  她適才這一陣追趕,微感心浮氣躁,於是坐在井欄之上,觀看四下裏的風景,這時置身之處,已高於少林寺中所有的屋宇,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橫若列屏,崖下風煙飄渺,只聽得寺中鐘聲自下面隨風送了上來,令人一洗煩俗之氣。郭襄心想:「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那裏,和尚既不肯說,我問那個少年便了。」當下信步落山,想找覺遠的弟子張君寶來一問。走了一程,忽聽得鐵鍊聲響,覺遠又挑了水走上山來。郭襄閃身在樹後一躲,心想:「他明著不肯說,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搗什麼鬼?」

  但聽得鐵鍊之聲漸近,只見覺遠肩頭仍是挑著那一對鐵桶,手中卻拿著一本書,一面走,一面看得津津有味。郭襄待他走到身邊,猛地裏一躍而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麼書?」覺遠失聲叫道:「啊喲,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你。」郭襄笑道:「你裝啞巴裝不成了吧,怎麼說話了?」覺遠微有驚色,向左右一望,搖了搖手。郭襄道:「你怕什麼?」覺遠還未回答,突然樹林中轉出兩個黃衣僧人,當先一人喝道:「覺遠,不守戒法,擅自開口說話,何況又和廟外生人對答,更何況又和年輕女子說話?這便見戒律堂首座去。」覺遠垂頭喪氣,點了點頭,跟在那兩個僧人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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