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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回 久別重逢

  抬起頭來,只見女兒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郭靖久在蒙古軍中,知道蒙古用兵素極殘忍,略地屠城,一日之間可慘殺婦孺十數萬人,若將郭襄燒死,真如踩死一隻螞蟻一般,當下一咬牙,叫道:「襄兒聽著,你爹爹媽媽以身許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你是大宋的好女兒,慷慨就義,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後定當殺了這奸僧,為你報仇。懂得了麼?」郭襄含淚點頭,大聲道:「爹爹媽媽,女兒不怕!」郭靖道:「這才是我的好女兒!」解下腰間鐵胎硬弓,搭上長箭,颼颼颼連珠三箭,高台下三名手執火把的蒙古兵應聲倒地,三枝長箭都是透胸而過。要知郭靖的騎射之術,學自蒙古的神箭將軍哲別,再加上數十年的內力修為,他所站之處敵兵箭射不到,他卻能以強弩斃敵。眾蒙古兵齊聲發喊,高舉盾牌護身。郭靖道:「走罷!」勒轉馬頭,與黃蓉等回入城中。

  一行人回到城頭,黃蓉呆呆望著高台,心亂如麻。黃藥師忽道:「蓉兒,咱們用二十八宿大陣,跟韃子鬥上一鬥。」黃蓉一凜,道:「便是鬥勝,韃子舉火燒台,那便怎麼處?」郭靖昂然道:「咱們奮力殺敵,襄兒生死,付諸天命。岳父,請問那二十八宿大陣,是怎生擺法?」黃藥師笑道:「這陣法變化繁複,當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陣後,潛心苦思,創下這二十八宿陣來,有心要和全真教的道士們較量一個高下。」一燈道:「黃老邪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獨步,縱然王重陽復生,也比你不過,這二十八宿陣,想來必是妙的。」黃藥師沉吟半晌,說道:「我這陣法本意只用於武林中數十人的打鬥,倒沒想到用於千軍萬馬的戰陣。然略加變化,倒也合用,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雙鵰。」一燈道:「願聞其詳。」

  黃藥師道:「雙鵰若不給那奸僧害死,咱們陣法一發動,雙鵰便可飛臨高台,搶救襄兒下來,自下卻無善策。這二十八宿大陣,乃依五行生剋變化,有五位高手主持,咱們東南北中四個方位都有人了,但西毒歐陽鋒已死,後繼無人,老頑童又身受重傷,倘若楊過在此,此人精靈古怪,武功不在昔年歐陽鋒之下,此刻卻那裏找他去?這西方的主將,倒是令人大費躊躇。」郭靖舉目遙望北方,眼光掠過高台,喃喃的道:「過兒是生是死,當真教人好生牽掛。」

  那日郭襄與楊過在谷底相會,卻如何黃蓉等遍尋不見?如何相隔不到一日,便失了他的蹤跡?

  原來當日楊過心傷腸斷,自知再也不能和小龍女相會,於是縱身躍入谷底,只道這一下定是粉身碎骨,自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墮良久,突然撲通一響,竟是摔入了一個水潭之中。他從數百丈高處躍將下來,衝力何等猛烈,筆直的墮將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個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處浮力奇強,立時身不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來,便在此時,郭襄跟著跌入了潭。

  當時的奇事一件跟著一件,楊過不及細想,待郭襄浮上水面,當即伸手將她救到潭旁的岸上,問道:「小妹子,你怎麼跌到了這裏?」郭襄道:「我見你跳下來,便跟著來了。」楊過搖頭道:「胡鬧,胡鬧!你難道不怕死麼?」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楊過心中一動:「難道她小小年紀,竟也對我如此情深?」想到此處,不由得雙手微微顫動。郭襄從懷中取出最後一枚金針,遞給了楊過,說道:「大哥哥,當日你給我三枚金針,曾說憑著每一枚金針,我可相求一件事,你無有不允。今日我來求懇:不論龍姊姊是否能和你相會,你千萬不可自尋短見。」
  楊過眼望手中的金針,顫聲道:「你從襄陽到這裏來,便是為求我這件事麼?」郭襄心中歡喜,說道:「不錯。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應過我的事,可不許賴。」楊過嘆了一口長氣,一個人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的經過一個回來,不論他死志如何堅決,萬萬不能再度求死,此是人生至理,從無例外。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見她全身濕透,冷得牙關輕擊,卻是滿臉喜色,於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兩人身邊的火摺火絨都已浸濕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練兩遍內功,免得寒氣入體,日後生病。」郭襄道:「咱兩個一起練。」兩人並肩坐下,調息運氣。楊過自幼在寒玉床上習練內功,這一些寒氣自不在心上,伸手撫住郭襄背脊的「神堂穴」,一股溫和之氣,緩緩送入她的體內。過不多時,郭襄只覺周身百脈,無不暢暖。

  待郭襄的內息在周天搬運數轉,楊過這才問起她如何到絕情谷來,郭襄依實說了。楊過怒道:「這法王如此可惡,咱們覓路上去,待哥哥揍他一個半死。」說話未了,突然空中墮下一頭大鵰來,在潭中一沉一浮,受傷甚重。郭襄驚道:「是咱家的鵰兒。」跟著那頭雌鵰飛下將雄鵰負上,第二次飛下時,楊過將郭襄扶上鵰背。他只道那鵰兒定會再來接自己上去,豈知待了良久,竟是毫沒聲息,他那裏知道,這雌鵰為了殉情,已隨雄鵰而死。

  楊過待雌鵰不至,當即察看潭邊情景,一瞥眼,只見大樹上排列著數十個蜂巢,這些蜂巢比尋常的大了三倍,而在巢畔飛舞來去的蜜蜂,正是昔年小龍女在古墓中馴養的異種玉蜂。楊過一見,禁不住「啊」的一聲,驚呼出來,雙足釘在地下,移動不得,過了片刻,這才走到巢旁察看,只見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實是人工所為,依稀是小龍女的手筆。楊過定了定神,心想:「遮莫是當年龍兒躍下此谷,便在此處居住?」四下裏察看一遍,但見周圍削壁環繞,宛似身處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觀天」,但坐在此井之底,望上去盡是白雲濃霧,那裏看得見天日?

  楊過折下一根樹幹,敲打四周山壁,竟沒絲毫異狀,但凝神察看,有幾棵大樹的樹皮曾被人剝去,有些花草似曾經人移植,霎時之間,忽喜忽憂,一顆心怦怦的跳個不住,這時已料得定小龍女定在此處住過,只是悠悠一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無恙,有誰能說?楊過素來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終於跪了下來,喃喃祝禱:「老天啊老天,你終須保佑我再見龍兒一面。」

  禱祝一會,尋覓一會,終是不見端倪,楊過坐在樹上,支頤沉思:「倘若龍兒是死了,也當在此處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他想到此處,一躍而起,大聲道:「好歹也要尋個水落石出,不見她的屍骨,此心不死。」於是縱身入潭,直往深處潛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潛了一會,四周藍森森的都是玄冰。楊過雖不畏冷,但深處浮力太強,他用力衝了數次,也不過再潛下數丈,始終無法到底。此時氣息漸促,於是回上潭邊,抱了一塊大石,再躍入潭中。

  這一次卻急沉而下,猛地裏眼前一亮,楊過心念一動,忙向光亮處游去,只覺一股急流,捲著他身子衝了過去,光亮處果是一洞。楊過拋下大石,手腳齊划,那洞內卻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楊過順勢划上,過不多時,波的一響,衝出了水面,只覺陽光耀眼,花香撲鼻,竟是別有天地。楊過不即爬起。遊目四顧,只見繁花青草,便如是一個極大的花園,四下裏卻無人影。他又驚又喜,縱身出水,見數十丈外有幾間茅屋。

  楊過提氣疾奔,但只奔出三四丈,立時收住腳步,一步步慢慢向前挨去,心中只想:「倘若在這茅屋之中仍是探問不到龍兒的消息,那便怎麼處?」他走得越近,腳步越慢,心底深處,實是怕這最後的希望也終歸於泡影,最後走到離那茅屋丈許之地,側耳細聽,四下裏靜悄悄地,絕無人聲鳥語,惟有玉蜂的嗡嗡微響。楊過鼓起勇氣,道:「楊某冒昧拜謁,請予賜見。」說了兩遍,屋中無人回答。楊過伸手輕輕一推板門,那門呀的一聲開了。

  楊過舉步入內,一瞥眼處,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見屋中陳設簡陋,卻是潔淨異常,堂上一桌一几,更無別物,但桌几放置的衣位,他卻是熟悉之極,原來與在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樣。他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側轉去,果然那裏是一間小室,過了這小室,是一間較大的房間。這房中的床榻桌椅,全與古墓中楊過的臥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製,此處的卻是粗木搭成,但見室右有榻,那是他幼時練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著一條長繩,那是他練輕功時睡臥所用,窗前小小一几,那是他讀書寫字之處,室左立著一個粗糙的木櫥,他拉開櫥門,只見櫥中放著幾件樹皮結成的兒童衣衫,正是從前在古墓時小龍女為自己所縫的模樣。楊過進了這室中之後,撫摸床几,早已淚珠瑩瑩欲滴,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簌簌滾下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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