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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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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回 跛腿奇人 楊過軒眉笑道:「故人久違,今日有幸邂逅,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道:「楊大俠別來無恙。」瀟湘子卻記著終南山上折臂之辱,這十餘年來雖然功力大進,自知終非楊過敵手,當下不理楊過的問話,望也沒望他一眼,逕自走向樓梯。那黑臉人也是忽必烈帳下極有名的武士,一向自負,這次與尹瀟二人來到宜城打探消息,誰也沒放在眼裏。他斜目向楊過微睨,大聲道:「瀟湘兄且請留步,既有惡客,阻了清興,待小弟趕走他便是。」說著伸出大手,便往楊過肩頭抓來,想要提起他一把摔入街心。 楊過見他手掌心紫氣隱隱,知道此人練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門,心念微動:「我何不借此三人,向黃老前輩探問南海神尼之事?」眼見他手掌將及自己肩頭,反手一搭,拍的一聲,清清脆脆打了他一個耳光。黃藥師暗吃一驚:「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這麼一掌,他已瞧出楊過自創武功,卓然而成大家。只聽得拍拍連響,瀟湘子左右雙頰又均中掌。楊過念著尹克西舉止有禮,卻饒過了他。 黃藥師笑道:「楊老弟,你新創這路掌法,高明得緊,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飽眼福。」楊過道:「正要向前輩請教。」當下身形晃動將那路「黯然銷魂掌法」施展開來,但見他長袖飄動,手掌飛揚,忽而一招「拖泥帶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將瀟湘子、尹克西、和那黑臉人一起裹在掌風之中。那三人猶如身陷洪濤巨浪中,跌跌撞撞,隨著楊過的掌風轉動,別說掙扎,竟連站定腳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黃藥師舉杯乾酒,嘆道:「古人以漢書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兄弟的掌法下酒,豪興勝概,遠追古人矣。」 楊過叫道:「老前輩請指點一招。」手掌一擺,掌力將瀟湘子向黃藥師身前送來。黃藥師不敢怠慢,左掌推出,將瀟湘子送了回去,只見那黑臉大漢跟著又衝近身來,於是舉杯飲了一口,回掌將他推出。楊過凝神瞧他掌法,雖然功力深厚,卻也並非出奇的神妙,心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學自南海神尼的掌法。」當下氣聚丹田,催動掌力,將瀟湘子、尹克西、黑臉漢三人越來越快的推向黃藥師身前。黃藥師回了數掌,只覺得那三人衝過來的勢頭便似潮水一般,一個浪頭方過,第二個更高的浪頭又撲了過來,心想:「這少年的掌力一掌強似一掌,確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時,那黑臉人忽凌空飛起,腳前頭後,雙腳向黃藥師面門踹到。黃藥師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中一滴酒潑了出來,跟著尹克西和瀟湘子雙雙凌空,一正一斜的撞到,黃藥師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還了一掌。兩人相隔數丈,你一掌來,我一掌去,那三人竟變成了皮毬玩物,給兩人的掌力帶動,在空中來往飛躍。那「黯然銷魂掌」使到一半,黃藥師的「落英掌法」已相形見絀,他眼見尹克西如箭般衝到,自忖掌力不足,以與之相抗,伸指一彈,嗤的一聲輕響,一股細細的勁力激射出去,登時將楊過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連彈三下,但聽得撲通、撲通、撲通三響,瀟湘子等三人一齊摔在樓板之上,暈了過去。這「彈指神通」的奇功,竟與楊過的「黯然銷魂掌」鬥了個旗鼓相當,誰也沒能贏誰。 兩人哈哈一笑,重行歸座,斟酒再飲。黃藥師道:「老弟這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勁而論,當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可以比擬,老夫的落英掌,輸卻一籌了。」楊過連連遜謝,問道:「聞道老前輩曾蒙南海神尼指點,學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賜晚輩一開眼界否?」 黃藥師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誰啊?我從沒聽見過此人的名頭。」楊過臉色大變,站起身來,顫聲道:「難道世上並無南海神尼其人?」黃藥師見他神色斗異,心中倒也一驚,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異人?老夫孤陋寡聞,未聞其名。」楊過呆立不動,一顆心便似欲從心腔中跳將出來,暗想:「郭伯母說得明明白白,說龍兒蒙南海神尼所救,原來儘是騙人的鬼話,原來都是騙我的,都是騙我的!」仰天「啊」的一聲長嘯,屋瓦震動,雙目中珠淚滾滾而下。 黃藥師道:「老弟有何為難之事,不妨明示,說不定老夫也可相助一臂之力。」楊過一揖倒地,哽咽道:「晚輩心亂如麻,言行無狀,須請恕罪。」長袖揚起,轉身下樓,但聽得喀喇喀喇數響,樓梯踏級盡數給他踹壞。黃藥師茫然不解,自言自語:「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楊過放開腳步狂奔,數日間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風般捲掠而過。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才不致念及小龍女的種種,到底日後是否再能和她相見,此時實是連想也不敢一想。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濱,楊過心力交瘁,再也難以支持,眼見一帆駛近岸旁,當下縱身躍上,摸出一錠銀兩擲給舟子,也不問那船駛向何處,在艙中倒頭便睡。 大江東去,濁浪滔滔,楊過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處商市,必停泊數日,上貨卸貨,原來那是長江中上落貿遷的的一艘貨船。楊過心中空蕩蕩地,反正是到處漫遊,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擱,在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長嘯,書空咄咄,不知時日之過。舟子和客商貪他多給銀兩,只道是個落拓江湖的狂人,卻也不去理會。 這一日舟抵江陰,船中一個客商和楊過作別,說要往嘉興、臨安買絲。楊過聽到「嘉興」兩字,猛地一驚:「我父當年在嘉興王鐵槍廟中慘被黃蓉害死,不知父墳卻在何處?我不好好安葬亡父屍骨,是為不孝。」言念及此,當即捨舟上陸,南赴嘉興,此時方當降冬,江南雖不如北方苦寒,卻也是遍地風雪,楊過身披簑衣,頭戴斗笠,悄然往嘉興而來。 到得城中,已近黃昏,他找一家酒樓用了酒飯,問明王鐵槍廟的路徑,冒著漫天大雪,覓路而行。到得鐵槍廟時,已是二更時分,大雪未停,星月無光。他雙眼黑夜亦能視物,只見這鐵槍廟年久失修,已破敗不堪,山門腐杇,輕輕一推,竟爾倒在一邊。楊過走進廟去。只見到處都是蛛網灰塵,並無人居。楊過悄立殿上,想像三十年之前,父親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自己終身未能得見父親一面,如此命乖,世所罕有,眼見神像斑爛毀破,半邊斜倒,當真是滿目淒涼,傷心人臨傷心地,愈增苦悲。 他在廟中前前後後瞧了一遍,心想父親逝世已三十餘年,自不致再留下甚麼遺跡,於是走到廟後,只見兩株大樹之下,雙墳並立,墳前各立一碑,蓋滿了白雪。楊過大袖一揮,一股疾風飛出,碑上白雪四散濺開,只見左邊的墳碑上書:「楊門烈女穆氏之墓」。楊過心下嘀咕:「這楊門烈女穆氏,卻又是誰?」再看右邊那墓碑時,不由得怒火攻心,難以抑制,原來那墓碑上一行大字寫道:「不肖弟子楊康之墓」,旁邊另一行小字寫道:「不才業師丘處機書碑」。 楊過大怒,心想:「丘處機這老道忒也無情,我父既已謝世,又何必立碑以彰其過?我父卻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你這等牛鼻子老道有何好處?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殺一場,此恨難消。」手掌揚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手掌正要擊向墓碑,忽聽得西北方雪地,傳來一陣快速的腳步聲,這聲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幾個武林好手,卻又似是兩頭野獸,著地時左重右輕,大異尋常。楊過好奇心起,耳聽得這聲音是奔向王鐵槍廟而來,於是回進正殿,隱身在圮倒的神像之後,要瞧瞧來的究竟是甚麼怪物。 片刻之間,腳步聲走到廟前,停著不動,似乎怕廟中有敵人隱伏,過了一會,這才進來。楊過探頭一瞧,險些兒啞然失笑。原來進廟的共有四人,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撐了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條鐵鍊,互相鎖在一起,因此行走時四條拐杖齊落,跟著便是四條右腿同時邁步。只見當先一人頭皮油光晶亮,左臂斷了半截,竟是殘廢中加了殘廢。第二人額頭生著三個大瘤,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個高大的和尚。楊過暗暗稱奇:「這四個人是甚麼路數,何以如此相依為命,永不分離。」只聽得噹的一聲輕響,為首的光頭取出火摺晃晃,找了半截殘燭點著了。楊過看得分明,見除了第一人外,其餘三人都是只有眼眶而無眼珠,這才恍然:「原來那三人須仗這光頭引路而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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