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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七


  達爾巴對著何師我,嘰哩咕嚕的大聲說話。何師我喝道:「兀那和尚,你說些什麼,我一句也不懂。」達爾巴提著金杵,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聲,將金杵往他頭頂碰了下去。何師我側身避過,達爾巴舞動黃金杵,著著進逼,何師我赤手空拳,在這沉重的兵刃之前,只有不住倒退。丐幫幫眾見這藏僧如此兇猛,都起了敵愾同仇之心,鼓噪起來。梁長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這一位是本幫未來的幫主。」但達爾巴那裏理睬,將金杵舞成一片黃光,風聲呼呼,越來越響。

  丐幫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躍到了台邊,欲待上台應援。但青靈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團團圍在台邊,阻住旁人上台,丐幫雖然人眾,一時卻搶不上去。正紛亂間,青露子一晃身上了高台,拔起了何師我插在台邊的鐵棒。何師我大驚,縱身來搶,但給達爾巴的金杵逼住了,竟是無法上前一步。郭靖和黃蓉不明其中之理,想不透楊過派這些人來搗亂,到底為了何事,但想他送給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禮物,於襄陽大大有利,這第三件禮物不該反有敵意。因此夫婦倆袖手不動,靜觀其變。

  耶律齊雖給何師我擊下台來,但他立志承繼岳母的大業,決為丐幫出死力,眼見何師我給達爾巴逼得手忙腳亂,大聲喝道:「何兄勿慌,我來助你!」縱身竄向台邊,猛聽得左首一人叫道:「誰都不得上台。」橫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齊伸手一撥,那人反抓擒拿,招數竟是十分精妙,而內力雄渾,更是別具一功。耶律齊吃了一驚,看那人時,正是史氏兄弟中的老三史叔剛。耶律齊連變數招,終是不能將史叔剛擊退,心下暗暗駭異:「這人只是神鵰俠手下的一名走卒,已是如此了得。那神鵰俠叱吒號令,驅使得動這許多高手,他自己更不知是何等人物?」

  青靈子高舉鐵棒,大聲道:「各位英雄請了,請瞧瞧這是何物。」突然伸出右掌,向鐵棒攔腰一劈,喀的一響,那鐵棒登時給他一掌劈碎。這棒原來中空,並非實心。青靈子拉開兩截斷了的鐵棒,露出一條晶瑩碧綠的竹棒來。丐幫幫眾一見此棒,剎那間寂靜無聲,跟著齊聲叫了出來:「幫主的打狗棒!」正在和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動手的幫眾一齊退開,人人都是大為奇怪:打狗棒何以會藏在那鐵棒之中,何以會落入何師我手中,他又何以隱瞞不說?

  眾人靜待青靈子解釋這許多疑團,那知青靈子卻不再說話,躍下台來,將竹棒交給了郭襄。郭襄睹物思人,想起魯有腳的聲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雙手持棒,遞給母親。

  這時達爾巴的金杵招數更緊,何師我全仗小巧身法東閃西避,險象環生,丐幫的幫眾自見了那打狗棒後,知道青靈子等所以擒了達爾巴來對付何師我,中間必有重大緣故,當下不再有人意圖上台應援。眼見不出十招,何師我便要命喪在金杵之下,黃蓉猛地想起一事:「何師我用兵刃打傷齊兒,他袖中明明藏有兵刃,何以到此危急關頭,仍不取出禦敵?」

  只見達爾巴的金杵掠地掃去,何師我躍起閃避。達爾巴金杵倒翻,使一招「后羿射日」,自下而上攻了上去。何師我雙腳離地,身在半空,這一招無論如何沒法閃避,忽聽得錚的一響,兵刃相交,何師我借勢躍開,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達爾巴怒容滿臉,大聲咒罵,黃金杵舞得更急了,但何師我兵刃在手,劣勢登時扭轉,但見他點、戮、刺、打,所使的兵刃雖短,招數卻極盡奧妙,與達爾巴打了個旗鼓相當。

  朱子柳看了片刻,忽地醒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誰了。只是還有一件事不明白。」黃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膠水、蜂蜜,調了麵粉、石膏之類塗上去的。」耶律齊和郭芙、郭襄姊妹這時都站在黃蓉身邊,聽了他兩人的對答,半點也摸不著頭腦。郭芙道:「朱老伯,你說誰是誰了?」朱子柳道:「我說的是打傷你丈夫這個何師我。」郭芙道:「怎麼?他不是何師我麼?那麼又是誰了?」朱子柳道:「你仔細瞧瞧,他使的是什麼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會,道:「這短兵刃長不滿尺,卻又不是娥眉刺、判官筆,也不是點穴橛。」

  黃蓉道:「你得用腦子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寧可冒著大險,東躲西閃,直到給那和尚逼到了千鈞一髮之際,才不得不使出兵刃來?他用兵刃打傷齊兒,又何以要先滅燭火?」郭襄道:「想是這場中有人認得他的兵刃身法,他不願顯示真相。」朱子柳讚道:「照啊,郭二小姐聰明得緊。」郭芙聽他稱讚妹子,心中很不服氣,道:「什麼不願顯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台上嗎?誰都瞧得見。」郭襄想起母親適才的話,說道:「啊,他臉上凹凹凸凸的瘡疤,原來都是膠水麵粉假裝的。這張臉啊,真是嚇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黃蓉道:「他越是裝得可怖,便越是不易露出破綻,因為人人覺得醜惡,不敢多看,那麼喬裝的假臉上如果有什麼變形,別人便不會發覺。唉!喬裝十六年,可真不是一件易事呢?」朱子柳道:「臉型可以假裝,武功和身法卻假裝不來,練了數十年的功夫,那裏還變得了。」

  郭芙道:「你們說這何師我是假的?那麼他是誰啊?妹子,你聰明,你倒說說看。」郭襄搖頭道:「我一點也不聰明,所以我一點也不知道。」朱子柳微笑道:「大小姐是見過他的,那時候二小姐可還沒出世。十七年前,荊紫關英雄大會上,有一個人和我鬥了數百合,那是誰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會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摺扇,這兵刃倒有點兒像,是了,這把扇子只餘扇骨,沒有扇面,因此一時瞧不出來。」朱子柳道:「我跟他這場激鬥,是我生平的大險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數,我怎能不記得?這人若不是霍都,我朱子柳是瞎了眼啦。」

  郭芙再瞧臺上那何師我時,見他步武輕捷,出手狠辣,依稀是當年英雄大會中那個霍都,但她心中仍有許多不明之處,又問:「如果他真是霍都,這藏僧是他師兄啊,難道便認他不出,卻跟他這般狠打?」

  黃蓉道:「達爾巴認得出他是師弟,才跟他這般以性命相拚。那一年終南山重陽宮中大戰,楊過以一柄玄鐵劍壓住達爾巴、霍都二人,霍都眼見性命危殆,突使奸計,叛師脫逃。這件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見,你總也聽人說過的吧?」郭芙道:「嗯,原來達爾巴因此才這般恨他。」郭襄聽母親說「楊過以一柄玄鐵劍壓住達爾巴、霍都二人」這句話,想像楊過當年的奕奕英風,不禁神往。

  郭芙道:「怎麼他又變成了乞丐?咱們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手中?」黃蓉道:「那還不容易推想嗎?霍都叛師背門,自然怕師父和師兄找他,於是化裝易容,混入了丐幫,混混噩噩,不露半點鋒芒,十餘年中按部就班的升為五袋弟子,丐幫中固然無人疑心,金輪法王更是尋他不著。可是奸惡自負之徒,絕不肯就此埋沒一生,時機一到,他便要大幹一場了。那日魯幫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側,忽施毒手,下手時卻露出自己的原來面目,並留下活口,讓那弟子帶回話來,殺魯有腳乃是霍都。那時他奪得打狗棒後,暗藏在這鐵棒之中。待得本幫大會推舉幫主,他便出來搶奪幫主。縱然憑武功不能盡敗群雄,他還可提出『尋還打狗棒』這件大事來。這是本幫世代相傳的幫規,又有誰能駁他呢?唉,霍都這奸賊,如此工於心計,也可算得是個人傑。」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此,他便能作偽一時,終究瞞不過你。」黃蓉微笑不答,心道:「他混在丐幫之中,始終不露頭角,那便能瞞過了我,但想作丐幫之主,卻太把我黃蓉瞧得小了。」

  朱子柳道:「楊過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謀,既將打狗棒奪回,又將霍都的真面目揭穿,送給郭二小姐的這件禮物,可不算小啊。」郭芙道:「哼,那也不過他碰巧得知罷了。」郭襄想起一事,道:「那霍都在丐幫中扮成一個醜叫化子,可是有時卻又以本來面目在外惹事生非。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給他打傷過,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報仇,終於尋到了他的蹤跡。」黃蓉點頭道:「不錯,江湖上時時有霍都的行跡,旁人更不會想到丐幫中的何師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師我,何師我,你瞧他這假名,便是以自己為師之意。一個人太過自以為了不起,終有敗事的一日。」

  郭芙道:「媽,怎地他又說要去殺死霍都?那不是傻麼?」黃蓉道:「這是一句掩飾之言,只是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郭襄輕輕的自言自語:「那日我在羊太傅廟中祭奠魯大伯,他……他一定聽到了我的話。他知道我心裏難過,因為魯大伯被奸人害死了,於是便去捉這奸人。他自己呢,怎還不來啊?」

  說話之間,台上達爾巴和霍都鬥得更加猛了。兩人同是一師所傳,互知對方的武藝家數,達爾巴勝在力大招沉,霍都卻長於矯捷輕靈,堪堪鬥了數百招,兀自不分勝敗。突然之間,達爾巴大喝一聲,金杵脫手,疾向霍都擲去,這黃金杵重達三十餘斤,一擲之下,勢道凌厲之極,霍都吃了一驚,他生平從未見師兄使過這般招數,心道:「他久鬥不勝,難道是發起蠻來麼?」急忙側身閃避。達爾巴搶上前去,手掌在黃金杵上一推,那金杵轉過方向,又向霍都追擊而去。霍都大駭,這才知這十餘年中師兄追隨師父左右,師父又傳了他深湛的武功,這金杵飛擲之技,正是從師父五輪飛砸的功夫中轉化出來,眼見金杵擲來力道太猛,絕不能以鐵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又躲了一招。那金杵從他頭頂橫掠而過,相差不逾兩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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