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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那三個人互相並不熟識,更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圍住,無法呼應照顧,反而各自牽制。三人向外連衝數次,始終搶不出武修文以綿密掌法構成的包圍圈子。

  完顏萍在台下見丈夫已穩佔上風,心中自是喜歡。郭芙卻道:「這三個人膿包,當然不是小武哥的敵手。其實他何必這時便逞英雄?耗費了力氣,待會有真正的高手上台,豈不是難以抵敵?」完顏萍性子溫柔,只微笑一笑,便不言語。耶律燕卻是個心直口快之人,郭芙雖是她嫡親的嫂子,兩人卻時時鬥口,這時她聽了嫂子的話,猜中她的心意,說道:「小叔叔先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最後我哥哥這才上台,獨敗群雄,讓你安安穩穩的做個幫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臉上一紅,說道:「這許多英雄豪傑,誰不想當幫主?怎說得上『安安穩穩』四字?」耶律燕道:「其實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郭芙奇道:「怎麼?」耶律燕道:「剛才梁長老不是說的麼?當年丐幫大會君山,師母還不過十多歲,便以一條竹棒打得群丐束手歸服,當上了幫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還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癢,耶律燕往耶律齊背後一躲,笑道:「幫主救命,幫主救命,幫主夫人這要謀財害命啦。」

  這時郭芙,武氏兄弟等都已三十餘歲,但自來玩鬧慣了的,耶律燕、完顏萍雖均已生兒育女,一見面仍是嘻嘻哈哈,興緻不減當年。

  黃蓉坐在郭靖身旁,時時放眼四顧,注視是否有面生之人混入場來,在大校場四周,她早已分佈丐幫弟子,吩咐見有異狀,立即來報,她一直耽心聖因師太、韓無垢、轉輪王張一氓等這一干人前來搗亂,但眼見未末申初,四下裏一無動靜,尋思:「那一干人到底來襄陽為的什麼?說有什麼圖謀,怎的終不見有絲毫端倪?如說真的來為襄兒祝壽,世間又絕無是理。」饒是她一生智計無雙,這時卻也猜測不透,轉頭看台上時,只見武修文已一掌將兩人擊下台來,剩下一人苦苦撐持,料得五招之內,便須落敗,心想:「今日天下群雄以武會友,爭為丐幫幫主,最後卻不知是誰奪得魁首,獨佔鰲頭?」

  其時台下數十英雄心中,個個存的都是這個念頭,但在郭府後花園中,卻有一人始終沒想到今日城中這件大事。她一直在想:「那日我拿了一枚金針給他,要他今日來見我一面,因為今天是我的十六歲生日。他當時親口答應了,怎地到這時還不來啊?」她坐在芍藥亭中,臂倚欄干,眼見紅日漸漸西斜,心想:「今日已過去了大半天,他便是立時到來,最少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著地下的芍藥花影,兩根手指中拈著剩下的一枚金針,輕輕說道:「我還能求他一件事……但說不定他壓根兒就把我忘了,連今天要來看我都沒記得,這第三件還說什麼?」一轉念又想:「不會的,那決計不會。他是當世大俠,最重言諾,怎能說過的話不算?再過一會兒,嗯,只再過一會兒,他一定便會前來瞧我。」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見面,不由得暈生雙頰,拈著金針的手指微微發顫。

  她輕輕嘆了口氣,一個念頭終是排遣不去:「他雖重言諾,可是我終究是個小姑娘啊。他答應的話倘是對爹爹說的,無論怎麼他定會信守。但是我呢,我這個小東邪郭襄,在他眼中算得是什麼?只不過是個異想天開小女孩兒罷啦。這時他便算記得我的話,也不過是哈哈一笑,搖頭說道:『胡鬧,胡鬧!』」

  芍藥亭畔,小郭襄細數花影,情思困困,而在大校場中,黃蓉卻在細細推想女兒的心事。她心想:「羊太傅廟中芙兒、襄兒遇險,得遇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說,當世僅只二人有此剛猛內力,若非洪七公恩師,便是靖哥哥自己,但恩師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或者,邀集這些旁門左道之士來給襄兒祝壽的,又是另外一人?老頑童周伯通雖愛玩鬧,行事無此細密;一燈大師端嚴方正,絕無如此閒情逸致,西毒歐陽鋒、慈恩和尚裘千仞均已亡故,竟難道是爹爹?」她與父親已十餘年不見,黃藥師便如閒雲野鶴,漫遊江湖,誰也不知他的行蹤,說到這件事的古怪難測,倒與黃藥師的生性有幾分相似,再說黃藥師名震江湖數十年,乃是出名的「黃老邪」,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倘有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賣他的老面子不可。她想到這裏,呆了一呆,不自禁的又驚又喜,按理說黃藥師絕不會來跟女兒和外孫女如此胡鬧,但他一生行事從來不可以常理推斷,當真如天外神龍,矯夭變幻,黃蓉雖是他親生女兒,卻也往往莫測其高深,他大舉邀人來給外孫女兒祝壽,說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這裏,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過來,低聲問道:「你妹子在風陵渡不見了一日兩夜,她回來後,有沒說起外公什麼事?」郭芙一呆,道:「外公?沒有啊。妹子連外公的面也沒見過。」黃蓉道:「你倒仔細想一想,她在風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齊出去,到底還講到誰沒有?」郭芙道:「沒有啊,沒說到誰。」她自知妹子當日為的是要去瞧瞧楊過,但她在父母面前,最怕的便是涉及「楊過」兩字,母親倒還罷了,父親只要一聽見,往往臉色一沉,便有一兩天不跟她說話,因此妹子沒說,她也就樂得不提,何況此事早已過去,又何必提起此人,自討沒趣?

  黃蓉見她臉色微微有異,早估到她心中還藏著什麼不說,說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你聽到過什麼,全說給我知道。」郭芙見母親臉色鄭重,不敢再隱瞞了,說道:「只是聽幾個閒人講起什麼神鵰大俠,那便是楊……楊……楊過了。妹子便說要去瞧瞧他。」黃蓉心中一凜,道:「見到了他沒有?」郭芙道:「一定沒見到。倘若見到了,妹子還不咭咭呱呱的說個不停麼?」黃蓉心中暗道:「是過兒,是過兒。當真是他麼?」問道:「你想在羊太傅廟中出手殺死尼摩星的,會不會是他?」郭芙道:「怎麼會啊?楊……楊大哥那裏有這等好功夫?」黃蓉道:「你跟妹子在羊太傅廟中說了些什麼,從頭至尾跟我說,一句也不能漏了。」郭芙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妹子就愛跟我頂嘴。」於是將妹子如何說不赴英雄大宴、不瞧丐幫推舉幫主、如何說在她生日那天,將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來見她等一一說了,最後笑道:「她朋友倒果然來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頭兒老太婆,那有什麼少年英俊的英雄?」

  聽到這裏,黃蓉再無懷疑,料定郭襄所說之人,定是楊過無疑,想必郭襄與楊過約定在羊太傅廟中相會,卻給姊姊闖去撞散,楊過為了給她爭一口氣,竟是遍邀江湖高手,來給她送禮祝壽,「但是,他,他為什麼要給襄兒化這麼大的力氣?」想到小女兒日來心神不定,眼光朦朧,恍恍惚惚,想到她常常突然間的紅暈雙頰,黃蓉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竟難道襄兒在風陵渡一日兩夜不歸,已和他做出事來?」

  她跟著便想:「楊過恨我害死他父親,恨芙兒斷他手臂,更恨芙兒用毒針打傷小龍女,啊喲,小龍女和他相約十六年後重會,今年卻是第十六年了。楊過是報仇來啦!」

  黃蓉想到「楊過是報仇來啦」這七個字,驀地裏背上感到一陣涼意。她知楊過智謀之高,雖然尚不及自己,但此人自小便行事十分厲害,對小龍女又是用情既專且深,倘若等候小龍女十六年終於不得相見,推尋禍根,自會深恨她郭家滿門。這人工於心計,這十六年的怨毒積了下來,以他性情,絕不會將郭芙一掌擊斃便感滿足,定當設下狠毒陰損的計謀,大舉報復,「難道他竟要誘騙襄兒上手,使她傾心相從,然後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錯,不錯,依著楊過的性兒,他正會如此。」一想到此點,連只積在心頭的疑竇盡數而解,楊過所以要殺尼摩星救襄兒,所以遍請當世高手來給她祝壽,全是為了要贏得她的心。

  黃蓉心中又默默計算:「可是有一點不對了!今日是襄兒的生日。十六年前,襄兒出世之後,要相隔數月,他才在絕情谷中與小龍女分手。按理推想,他便要是報仇,也得等足十六年。過了與小龍女約會之期再說。這十六年的約會雖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親手所書,誰又知道,他夫妻倆終究不得相會?難道我爹爹……難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鎖,越想越是不安,心道:「不管怎樣,襄兒若再和他相見,那可是凶險無比。襄兒天真瀾漫,那能懂得到人心的鬼蜮狠毒?」

  只聽得「啊喲」一聲叫,跟著騰的一響,黃蓉抬頭一看,原來武修文又將一個上台比武的老者用掌力震了下來。她走到郭靖身邊,低聲道:「你在這裏照料,我去瞧瞧襄兒。」郭靖道:「襄兒沒來麼?」黃蓉道:「我自己去叫她,這小丫頭實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到自己與她初識之時,她穿了男裝,打扮成一個小乞兒模樣,何嘗又不古怪了?黃蓉見丈夫笑得溫馨,也報以一笑,當下匆匆趕回府中。一路上雖感焦慮,但想到丈夫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寬厚堅實的雙肩,似乎天塌下來也能擔當一般,心頭又寬慰了許多。

  她逕到郭襄房中,女兒並不在房,一問丫鬟,說是二小姐在花園中,不許去打擾她。黃蓉微微一驚:「襄兒連大校場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楊過暗中約上了。」於是先回自己房中,身邊暗藏金針暗器,袖了一柄短劍,再拿了白臘短棒,然後往後花園來。她知楊過此時武功大非昔比,實是一個可畏可怖的強敵,因此絲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鵝卵石鋪成的花徑,卻從假山石後的小路繞了過去,將近芍藥亭邊,但聽得郭襄幽幽嘆了一口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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